“钱正明，算个什么东西？”刘书记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但那份不屑之下，是更深的忌惮，“他不过是别人养的一条狗，一条被推到前台来咬人的恶犬。打狗是痛快，可你有没有想过，他背后的主人是谁？他背后站着的那个利益集团，他们的能量，远超你的想象。”

    程鹤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

    这些话，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之前所有的猜测和推断，在刘书记这番话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和幼稚。他以为自己在第五层，可原来，人家在大气层。

    “他们，现在已经把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刘书记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砸在房间的地板上，“一个能把钱正明送进去的律师，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是一把能捅破他们保护伞的尖刀。所以，他们现在，欲除之而后快。”

    刘书记的目光紧紧锁定着程鹤，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你最近，是不是感觉……身边总有些不对劲？”

    程鹤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一直以来刻意压抑的疑云。

    那些若有若无的窥探感，那些下班路上总会出现在后视镜里的同一辆车，那些回到家后总感觉物品摆放有微小变化的不安……一幕幕，一帧帧，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一直告诉自己，是自己太敏感了，是压力太大产生的错觉。可现在，从刘书记的口中问出这个问题，他知道，那一切，都不是错觉。

    程鹤沉默了片刻，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咚，咚，咚……

    他抬起头，迎上刘书记凝重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的。”程鹤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大概是从钱正明的案子一审宣判之后开始的。我感觉，有人在跟踪我。不只是我，有时候我开车去我父母家，或者去接我女朋友下班，都会有这种感觉。还有我的住处，我怀疑……被人进去过。”

    他没有说得太详细，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重量。他把自己最近察觉到的所有异常，那些挥之不去的阴影，都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

    当程鹤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看到刘书记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怒火和杀意。

    “混账东西！他们已经到了如此无法无天的地步！”刘书记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强行压制着自己的怒火。几秒钟后，他才重新睁开眼，眼神中的怒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决断。

    “小程，你听好。”刘书记身体微微前倾，盯着程鹤，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从现在开始，我的人，会暗中为你和你的家人，提供最高级别的安全保护。”

    “他们不会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不会打扰你的正常生活。但他们会像影子一样，二十四小时，无死角地保护你们的安全。任何试图接近你，对你不利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被发现，被处理。”

    程鹤的心，被这番话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最高级别的安全保护……这几个字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从此刻起，他的安全，被提升到了一个他之前完全无法想象的高度。

    他想说些什么，想说谢谢，想说不用这么麻烦。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刘书记这么做，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通知他一个决定。他也知道，这份保护，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生与死的差别。

    “但是……”

    就在程鹤心潮澎湃之际，刘书记的语气，再次一转。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无奈和沉重，“在明面上，我不能给你任何形式的帮助。我们今天的见面，必须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必须保持绝对的单线和秘密。除了你我，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程鹤脸上的激动神色慢慢褪去，取而代de的是深深的疑惑。

    为什么？

    既然国家已经决定要动这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为什么还要如此投鼠忌器？为什么连最基本的支持，都要做得如此隐秘？

    仿佛是看穿了程鹤内心的疑问，刘书记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而疲惫的神色。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那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的光影，声音悠远而沉重：“因为，在那个庞大利益集团的保护伞，被我们彻底打掉之前……我们内部，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从程鹤的头顶，浇到了脚底。

    他浑身一颤，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瞬间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刘书记要如此小心翼翼，明白了为什么一切支持都只能在暗中进行。

    敌人，不只是在外面，更在内部。

    这张巨大的网络，它的触手，已经渗透到了何等惊人的地步？以至于像刘书记这样身居高位的人，都不得不如此谨慎，如履薄冰。

    这次的会面，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它像一场风暴，将程鹤之前所有的认知和观念，都彻底颠覆，然后又重新构建。

    他走了。

    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那栋大楼的。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他心底的那份寒意。

    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第一次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如此的格格不入。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他的背后，确实站着一股强大的、来自国家层面的正义力量。这股力量，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底气和信心。

    但同时，他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敌人，是何等的狡猾、凶险和庞大。

    他就像一个被秘密空投到敌后战场的孤胆英雄。后方给了他地图，给了他情报，甚至还派了幽灵般的卫队来保护他的基本安全。

    但是，从踏上这片战场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战斗，都必须由他一个人来完成。

    每一步，都必须靠自己，走得小心翼翼。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刘书记口中那条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

    他不能指望任何公开的援助，不能暴露自己与后方的任何联系。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手中的法律武器，和他那颗早已准备好面对一切的心脏。

    程鹤深吸了一口气，燥热的空气涌入肺里，却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那些矗立在阳光下的钢铁森林，在这一刻，仿佛都变成了一头头蛰伏的巨兽，用冰冷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这个渺小的闯入者。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撼和茫然，慢慢变得坚定，变得锐利。

    是的，这是一条钢丝。

    但既然已经站了上来，那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只能，走下去。

    一步一步，直到深渊的对岸，或者……坠入深渊。

    回到滨城的第三天，程鹤收到了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快递。

    里面是一个全新的手机，最老土的按键款，连上网功能都没有。手机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和一行字：“十五分钟后销毁。”

    程鹤看了一眼，就把纸条丢进烟灰缸，用打火机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其化为一捧无法辨认的灰烬。

    他将自己的手机卡取下，换上快递盒里那张新的SIM卡，开机。手机屏幕亮起，界面简单得有些复古。

    他没有立刻拨号。

    与刘书记的那次会面，像一块巨石投进了他原本就波涛汹涌的心湖，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

    他站在自己律所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夜景。华灯初上，车流如织，无数光点汇聚成璀璨的银河。可在这片繁华的表象之下，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与罪恶？

    刘书记的话，每一个字都还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边。

    “悬在万丈深渊上的钢丝。”

    “钱正明只是推在前台的棋子。”

    “内部，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连我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这些话，彻底撕开了程鹤面前的迷雾，却也让他看到了迷雾之后更加恐怖的深渊。他现在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战斗，虽然凶险，但终究是在一个划定的擂台上，遵循着法律的规则。可现在，他被刘书记推上了一个没有规则、没有边界、甚至分不清敌我的战场。

    他走到办公室的白板前，上面还留着分析南湾港案子时画下的脉络图。钱正明，海川集团，一个个名字和公司被圈起来，用线条连接着，构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程鹤拿起一支黑色的记号笔，在钱正明的名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叉。

    打掉一个钱正明，有用吗？

    有用。它至少让那些被欺压的工人们拿回了公道，让一个作恶多端的黑心老板付出了代价。

    但，够吗？

    程鹤的目光，顺着那些线条向上延伸，最终汇聚在白板顶端一个巨大的问号上。

    这个问号，代表着钱正明背后那个真正的、庞然大物般的存在。

    钱正明倒了，他们可以再推一个“李正明”、“王正明”出来。海川集团被查了，他们可以立刻注册十个新的公司来替代。这种从外部的攻击，就像是用一把小锤子去敲打一座巨大的堡垒，或许能敲下几块砖石，但永远无法动摇它的根基。

    堡垒，最坚固的地方是它的外墙，但最脆弱的地方，往往在它的内部。

    要想彻底摧毁这座堡垒，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内部引爆。

    而引爆炸弹所需要的，就是那个最核心的引信——他们所有罪恶的源头，那本见不得光的“黑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