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对方不仅掌握了他的罪证，看穿了他的恐惧，甚至连他最后的退路和软肋，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一场对决。

    这是一场降维打击。

    吴志强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混着脸上的灰尘，划出两道肮脏的泪痕。

    他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在牌桌上，对着那个掌控一切的庄家，低下了自己高傲了半辈子的头颅。

    他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程鹤，也没有去看那个U盘。

    他只是走到墙角，从一块松动的地砖下，摸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打开油布，里面，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的U盘。

    这就是他的“黑账”。记录了海川集团，或者说，钱正明背后那个利益集团，十几年间所有罪恶的电子版。每一次的行贿，每一次的洗钱，每一次的利益输送，每一次的……血腥交易。

    他走到布道台前，将这个承载着无数罪恶的U盘，放在了程鹤那个U盘的旁边。

    然后，他拿起了程鹤的那个。

    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像是攥住了他家人未来的命。

    “我只有一个要求。”吴志强抬起头，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份颤抖，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说。”程鹤道。

    “给我一支烟。”

    程鹤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又帮他点燃。

    吴志强猛地吸了一口，劣质的烟草味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抽过这种几块钱一包的烟了。

    一口烟，像是抽尽了他半生的精气神。

    他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朝着教堂的大门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很长。佝偻，落寞，像一个被打断了脊梁的孤魂。

    程鹤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没有说话。

    直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他才缓缓地，伸出手，拿起了那个属于吴志强的U盘。

    入手冰凉，却又重若千钧。

    程鹤的心，在这一刻，也忍不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他知道，他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U盘。

    这是一颗足以引爆整个滨城，甚至震动更高层面的……“核弹”。

    有了它，钱正明和他背后那张盘根错错节的大网，将再无任何秘密可言。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赢了。这场与老狐狸的心理战，他赢了。

    他拿出那只老式的按键手机，熟练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了出去。内容很简单：“鱼已入网。”

    做完这一切，他将那枚“核弹”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风衣最贴身的内袋里，拉上拉链。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马上联系刘书记，将这份足以定乾坤的证据上交。

    肾上腺素褪去后，极致的冷静，重新占领了他的大脑。

    现在就把这颗核弹直接引爆吗？

    直接把它交给刘书记，然后由国家机器发动雷霆一击，将海川集团连根拔起？

    不。

    程鹤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就否定了这个最直接、也最痛快的想法。

    他靠在冰冷的布道台上，脑子里浮现出刘书记那天凝重的脸，和那句让他至今心有余悸的话——“我们内部，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这句话，像一道警钟，在他脑海中长鸣。

    直接引爆，威力固然巨大。钱正明必死无疑，海川集团也会瞬间崩塌。

    但是，动静太大了。

    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必然会引起巨大的动荡。而那些隐藏在更深处，更狡猾的敌人，那些身居高位，为这个集团提供保护伞的“内部人”，会不会在爆炸的瞬间，就嗅到危险的气息？

    他们会立刻切断所有与钱正明的联系，会疯狂地销毁所有可能牵连到自己的证据，甚至，会利用手中的权力，干扰调查，混淆视听。

    等到尘埃落定，或许抓住了一条钱正明，但更多的大鱼，却早已趁着浑水，逃之夭夭，躲进了更深的海里。

    那不是程鹤想要的结果。

    他要的，不是炸死一条鲨鱼。

    他要的，是把这整片海域里的毒鱼，一网打尽！一个都不能跑！

    那么，该怎么办？

    程鹤的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教堂。扫过那些残破的神像，和彩窗上那些面容模糊的圣徒。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计划，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他脑中的迷雾，慢慢地，清晰地，形成。

    不能用炸弹。

    要用手术刀。

    一把，由他亲自掌控的，最锋利，最精准的手术刀。

    他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在自己最熟悉的战场上，来主导这场战争。

    程鹤的嘴角，慢慢地，向上勾起了一抹冷冽而又充满了挑战意味的弧度。

    他要打一场官司。

    一场在所有人看来，他必输无疑，甚至荒唐可笑的官司。

    他要以这场官司为棋盘，以这份“黑账”为棋子，邀请所有的大鱼，主动地，一个个地，跳到他的棋盘上来。

    然后，关门，收网。

    茶室里，紫砂壶的壶嘴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桌上人的表情。

    林晚儿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发僵。

    刘书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惯有的沉稳也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捏着杯盖，久久没有去撇杯中的茶叶沫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

    “程鹤，你……你再说一遍？你要告谁？”林晚儿的声音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程鹤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的小事。他伸出手指，在古色古香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笃定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说，我要代理一起行政诉讼，状告江城市政府。”

    “疯了！你绝对是疯了！”

    林晚儿“啪”的一声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得她手背一红，她却浑然不觉。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程鹤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告市政府？还是为了五年前的‘城东新区’规划案？程鹤，你是不是打赢了几个案子，就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

    一旁的刘书记，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没有像林晚er那样激动，但脸色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他缓缓放下茶杯，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眼神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程鹤。

    “小程，这不是开玩笑的。民告官，自古以来就是九死一生。更何况，你这次要碰的，不是某个具体的部门，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江城市政府推行了整整五年的重大决策！”

    刘书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千钧。

    “‘城东新区’，你知道这四个字背后代表着什么吗？是江城未来十年的发展蓝图！是市里投入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的心血！这里面牵扯到的部门，从规划局、国土局到建设局，再到下面的各个街道办，多如牛毛！牵扯到的利益，更是盘根错节，深不见底！你这一纸诉状递上去，你知道会捅出多大的马蜂窝吗？你不是在告状，你这是在向整个江城的权力体系宣战！”

    刘书记越说，神情越是严肃，“而且，从法律上讲，你这个案子，根本就不可能赢。行政诉讼法规定，对行政行为不服，要在知道或者应当知道之日起六个月内提起诉讼。‘城东新区’的规划，五年前就公布了，早就过了诉讼时效！法院连门都不会让你进，你信不信？”

    林晚儿在一旁连连点头，急得脸都白了：“是啊，程鹤！刘书记说得对！这案子在程序上就走不通！诉讼时效是法律的铁门槛，你跨不过去的！这根本就是一盘必输之局，你为什么要往里跳？这不是以卵击石，这是拿鸡蛋往钢板上砸，连个响都听不见！”

    她无法理解。

    程鹤明明前途一片大好，为什么要自毁长城，去挑战一个根本不可能战胜的对手？这已经不是勇气了，这是愚蠢，是自杀式的行为！

    面对两人的苦口婆心，甚至是疾言厉色，程鹤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轻轻呷了一口。

    那份从容不迫，与林晚儿和刘书记的焦灼形成了鲜明对比。

    “刘书记，晚儿，你们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程鹤放下茶杯，抬起眼帘，目光平静而深邃，“我知道这很难，我知道这背后水深，我也知道，从表面上看，这案子早就过了诉讼时效。”

    “那你还……”林晚儿气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程鹤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法律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总会留下一些不为人知的后门。诉讼时效的起算点，真的是五年前吗？”

    刘书记和林晚儿都愣住了。

    程鹤的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缓缓说道：“我要告的，不是那份规划决策本身，而是市政府在做出决策之后，没有依法履行的一项义务。”

    “什么义务？”林晚儿下意识地追问。

    “公开。”程鹤吐出两个字，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我要告他们，在做出关系到无数市民切身利益的重大决策后，没有依法将相关的决策文件、审批依据、补偿标准等一系列材料，向社会进行‘公开’，严重侵犯了公民的‘知情权’！”

    “知情权？”林晚儿的脑子飞速转动，作为一名优秀的律师，她立刻捕捉到了这三个字背后隐藏的玄机。

    程鹤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根据行政诉讼法的规定，因为行政机关不作为而提起的诉讼，其诉讼时效，是从公民‘知道或者应当知道’权利被侵害时开始计算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林晚儿和刘书记的脑海中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