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最后稻草
发布:2025-12-05 18:30 字数:3421 作者:月殇夭幺
“咚咚。”
前台姑娘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请进。”
门开了。
程鹤就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正平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很平静,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不起丝毫波澜。但金杰却从那平静的眼神里,读出了洞悉一切的锐利。他感觉自己在这道目光下,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小丑,所有的伪装和不堪,都无所遁形。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程鹤的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程律师。”他低着头,声音干涩地打了个招呼。
“坐吧。”程鹤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招待一个最普通的客户。
金杰拉开椅子,僵硬地坐了下来。他将那个公文包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程鹤也不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似乎很有耐心。
他越是这样,金杰心里的压力就越大。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知道,程鹤在等,在等他自己开口,在等他彻底缴械投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对金杰来说,都是一种凌迟。
终于,他再也撑不住了。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虽然依旧不敢直视程鹤的眼睛,但动作却不再犹豫。
他打开了那个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那个黑色的U盘。
他的手,抖得厉害,以至于那个小小的U盘,在他手里发出了轻微的、与桌面碰撞的“嗒嗒”声。
他把U盘放在桌上,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将它推到了程鹤的面前。
这个动作,仿佛抽干了他全身所有的精气神。他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椅子上,脸色苍白如纸。
“程律师,”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干涩而又充满了绝望。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为他们……处理所有事情时,留下的所有证据。”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录音、文件、转账记录……什么都有。”
他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第一次,直视着程鹤,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祈求和恐惧。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只求,能转做污点证人,给我自己,也给我家人,留一条活路。”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
空调出风口送出的冷气,发出细微的、持续的“嗡嗡”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对峙,配上单调而压抑的背景音。
程鹤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个小小的、黑色的U盘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浓缩了无尽罪恶的墓碑。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了对面那个男人身上。
金杰。
这个曾经在江城法律界,乃至整个上流社会都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就像一只被暴雨淋透了的斗败公鸡。他身上那件昂贵的、手工定制的西装,此刻再也撑不起他过去的气场,反而像一件不合身的戏服,将他的颓唐和狼狈,衬托得淋漓尽致。他的骄傲,他的锋芒,他所有赖以生存的铠甲,都已经在踏入这间办公室之前,被他自己亲手剥得一干二净。
程鹤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报复的快感。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当金杰和钱正明这伙人最终倒台时,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他以为自己会兴奋,会激动,会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内心,平静得像一潭古井。
没有喜悦,也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看透了人性起落、世事浮沉后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拿那个U盘,那个足以掀翻整个江城的“潘多拉魔盒”。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饮水机前,拿了一个干净的纸杯,接了半杯温水,然后走回来,轻轻地放在了金杰面前的桌子上。
“滋”的一声,纸杯落在红木办公桌上,声音很轻,却像一枚石子,投进了这死寂的氛围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金杰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像是受惊了一样,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程鹤,又看了看眼前那杯水。
他预想过无数种程鹤的反应。他以为程鹤会立刻拿起U盘,如获至宝;他以为程鹤会对他冷嘲热讽,尽情地羞辱他这个手下败将;他甚至以为,程鹤会直接打电话报警,把他当场拿下。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程鹤会给他倒一杯水。
这个简单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动作,却比任何羞辱和嘲讽,都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鹤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淡,听不出喜怒。
“光为了自保?”
这个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向了金杰内心最深处的伪装。
金杰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比哭还难听的苦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悔恨和无尽的悲凉。
他伸出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端起了那杯水。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那颗冰冷到麻木的心,有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将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或许是这杯水,给了他一点力气。又或许是,当他决定走进这间办公室时,就已经准备好,要将自己的一切,都摊开在阳光下,接受审判。
他放下纸杯,抬起头。
这一次,他没有再躲闪,而是第一次,真正地、用力地,正视着程鹤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清澈,坚定,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金杰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最狼狈、最不堪的倒影。
“自保……是一方面。”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起刚才,却多了一丝稳定。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要将压在心底多年的话,一次性全部倒出来。
“没错,我怕死。我怕被钱正明那个王八蛋推出去当替死鬼。我怕我进去了,我老婆孩子没人管。我怕我这辈子积攒下来的东西,一夜之间,全都化为乌有。我怕,我当然怕!”
他有些激动,凹陷的脸颊上,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里的光芒,变得异常复杂,“还有一方面,是因为你,程鹤。”
程鹤眉毛微微一挑,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呵呵……”金杰又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再也没有了苦涩,只剩下一种彻底认输后的释然,“程鹤,你知道吗?我以前,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你。”
“我第一次听说你的时候,是在吴志强那个案子上。我觉得,你就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凭着一腔狗屁的热血,就想跟整个世界对着干。我当时就跟人说,这种人,在江城,活不过三个月。”
“后来,我们交手了。好几次。在法庭上,在谈判桌上。每一次,我都赢了。我用我最擅长的手段,用那些见不得光的伎俩,把你耍得团团转,把你逼到墙角。我看着你那种明明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心里痛快极了。”
他陷入了回忆,眼神有些飘忽。
“我当时觉得,你就是个野路子,一个理想主义的傻子,根本上不了台面。法律是什么?法律就是工具!就是武器!谁有钱,谁有势,谁能请得起我这样的律师,法律就是为谁服务的!什么公平,什么正义,那都是写在书上,骗骗你们这种傻子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对他过去的人生,进行着一场公开的鞭尸。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程鹤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审视。
“你跟我,我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律师。或者说,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种人。”
“我,金杰,”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脸上满是自我厌恶,“我是把法律当成一门生意,一件工具。我的客户是谁,我就为谁服务。我的目标,就是不择手段地,为他们争取到最大的利益。至于这个过程中,会不会伤害到别人,会不会践踏所谓的道德和良知……那从来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甚至以此为荣,我觉得这才是‘专业’,这才是‘精英’。”
“而你……”
他的目光,越过程鹤的肩膀,望向了他身后墙上挂着的那副字。
那是一副装裱得十分考究的书法,白纸黑字,笔力遒劲,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
法理正义。
金杰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四个字,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你,是真的……相信那东西。”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轴,那么犟。钱,给你钱,你不要。势,钱正明亲自出面拉拢你,给你许诺了多少好处,你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你到底图什么?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四个字?”
“直到……直到我输了。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输给你,不是输在技巧上。”金杰摇着头,脸上露出一种惨然的笑容,“论玩弄法条,论钻营漏洞,论那些阴损的招数,你程鹤,拍马也赶不上我金杰。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出一百种方法,在程序上把你玩死。”
“可我还是输了。”
“我输在了这上面。”他抬起手,遥遥地,指了指那副“法理正义”的书法。
“因为你是真的相信它,所以你才有底气,有那种……怎么说呢,有那种一往无前的势。你敢把天捅个窟窿,因为你相信,法律和正义,会在后面给你撑腰。而我呢?我不敢。我走的每一步,都踩在钢丝上。我表面上风光无限,其实心里比谁都怕。我怕哪天,我手里的‘工具’,会反过来,把我送上断头台。”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