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番话，金杰像是被抽干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他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椅子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他凹陷的脸颊，滑落下来。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

    程鹤沉默了。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崩溃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金杰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向他忏悔，不如说，是在向自己那个已经崩塌的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一个曾经将法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成功者”，在穷途末路之际，才终于承认，自己输给了最看不起的“信仰”。

    这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程鹤想起了自己刚做律师的时候，也曾有过迷茫和动摇。面对强大的对手，面对无解的困局，他也曾怀疑过，自己坚持的“正义”，是否真的存在。

    是那些在绝望中依旧选择相信他的当事人，是那些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人性光辉的普通人，支撑着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他看着金杰，缓缓开口：“所以，你把这个交给我，不只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金杰疲惫地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我这辈子，没机会做你这样的律师了。我手上沾的血，太多了，洗不清了。”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深切的绝望和悔恨。

    “但至少……在最后，我不想再当他们的狗了。”

    “狗”这个字，他说得极重，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厌恶。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红木办公桌上，投下了一片明亮的光斑。那个黑色的U盘，就静静地躺在光斑的边缘，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阴影中。

    许久之后，程鹤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越过桌面，最终，稳稳地，拿起了那个U盘。

    U盘入手，冰凉，却又带着一丝沉甸甸的分量。

    程鹤知道，这小小的东西里面，藏着一个庞大罪恶帝国的核心机密，藏着无数人的血泪和哀嚎，也藏着……金杰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生路。

    他将U盘握在手心，看着眼前这个面如死灰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专案组。不要有任何隐瞒，也不要有任何侥幸。”

    金杰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期待。

    程鹤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会作为你的代理人，为你，争取法律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的宽大处理。”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令，瞬间击溃了金杰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屈辱，而是在无尽的黑暗和绝望中，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

    他知道，程鹤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他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也接下了他金杰这条烂命。以程鹤的为人和信誉，他一定会说到做到。

    “谢谢……”

    金杰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站稳后，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对着程鹤，深深地，弯下了他那曾经无比高傲的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这个U盘，这个由江城最黑的“黑手套”亲手递出的U盘，最终，成了压垮钱正明利益集团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专案组的人员，将U盘里的内容，与他们从吴志强那本“黑账”里掌握的线索，进行比对时，所有人都被震惊了。

    U盘里的录音、转账记录、加密文件、内部会议纪要……与吴志强的账本，形成了天衣无缝、完美到令人发指的相互印证。

    如果说吴志强的账本，是这个犯罪集团的骨架，那么金杰的U盘，就是附着在骨架上的血肉和经络。

    两者结合，构建起了一张任何人都无法挣脱，也无法辩驳的罪恶之网。

    这张网，笼罩了整个江城，网住了每一个曾经在这艘罪恶大船上弹冠相庆的人。

    收网的时刻，到了。

    雷霆之势，席卷江城。

    如果说，联合专案组的进驻，是在江城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那么，吴志强那本记录了无数罪恶的“黑账”，和金杰那份藏着致命交易的“投名状”，就是引爆炸弹的雷管。

    当这两份王牌证据，在专案组的秘密据点里，被完美地拼合在一起时，一场前所未有、席卷一切的风暴，正式拉开了序幕。

    专案组的指挥中心里，气氛紧张而又亢奋。巨大的电子屏幕上，一张用红蓝线条勾勒出的复杂网络图，占据了整个墙面。中心是钱正明的名字，从他那里，延伸出无数条线，连接着一个个照片和名字，涵盖了政、商两界的诸多头面人物。

    吴志强的账本，是这张网的骨架；而金杰U盘里的录音、文件和转账记录，则是填充其上的血肉。

    “一组报告！目标赵立新，国土资源局副局长，其在‘城南一号地’项目中的受贿行为，与吴志强账本记录的‘新源茶礼’条目吻合，金额、时间完全对得上！金杰提供的录音里，有他与钱氏集团副总李伟，商议土地性质变更回扣的完整对话！证据链闭合！”

    “二组报告！目标王海涛，市环保局审批科科长，绿源化工厂排污许可证的历次续签，均由他经手。金杰的U盘里，有他和他儿子在海外账户，分三次，接收共计七十万美金的转账记录，打款方，正是钱正明控制的一家离岸公司！”

    “三组报告！……”

    一条条线索被核实，一个个名字，在网络图上，被用红色的马克笔，重重地圈出。那红色，触目惊心，像是宣告审判的血字。

    整个调查，势如破竹。

    之前所有模糊不清的线索，所有无法突破的壁垒，在这两份堪称王牌的证据面前，都变得清晰无比，不堪一击。

    多米诺骨牌，开始了它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无可阻挡的连锁倒塌。

    第一块倒下的骨牌，是赵立新。

    这位在江城国土资源系统里，经营了近二十年，以“沉稳”、“老练”著称的赵副局长，被带走的时候，人正在市郊的一家高档私人会所里。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地准备跑路，或是惶惶不可终日。恰恰相反，他这几天，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他照常上下班，照常参加会议，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约了几个老朋友，来这家他最喜欢的“静心茶苑”里，品茗赏雪。

    包厢里，古色古香。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日式庭院，白雪覆盖着石灯和青松，意境清幽。上好的武夷山大红袍，在紫砂壶里，氤氲出醇厚的茶香。

    赵立新穿着一身中式棉麻便服，正捏着一只小巧的茶杯，慢悠悠地对座上的友人说道：“心若冰清，天塌不惊。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风，总有过去的时候嘛。”

    他的朋友们纷纷点头称是，赞叹着赵局长的境界和修为。

    就在这时，包厢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穿着旗袍、端着茶点的服务员，而是几名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的便衣男子。为首那人，目光如电，扫了一眼屋内，便径直锁定了主座上的赵立新。

    “是赵立新同志吧？”

    那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让包厢里温暖的空气，都凝固了。

    赵立新捏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杯中的茶水，漾出一圈细微的涟漪。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还挤出了一丝笑容：“几位是……？”

    “我们是联合专案组的。”为首的男子，亮了一下自己的证件，随即收回，“根据调查，你涉嫌多起严重违纪违法案件，现在，请你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轰！”

    赵立新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了。

    他所有的镇定，所有的“心若冰清”，在“联合专案组”这五个字面前，被击得粉碎。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他以为钱正明那棵大树，就算要倒，也需要很长的时间，他还有足够的机会，去撇清自己。

    他万万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他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和窗外的雪一样白。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毫无知觉。

    “赵局……”他身边的朋友，已经吓得站了起来，结结巴巴，不知所措。

    “带走。”

    为首的男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冷冷地一挥手。

    两名办案人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赵立新已经有些发软的身体。

    曾经那个在饭局上指点江山、在会议上大谈廉政的赵副局长，此刻，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死狗，被拖出了这间他最喜欢的“静心茶苑”。

    赵立新的落马，只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风暴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席卷了江城的整个官场。

    市环保局，那位刚刚还在大会上，慷慨激昂地宣讲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王海涛科长，话筒还没放下，就被纪委的人，从主席台上直接带走。

    市规划局，一位副局长在办公室里，正对着一张新城区的规划图，跟几个开发商谈笑风生，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他脸上的笑容，永远地凝固在了那一刻。

    市建委，招标办的主任，在得知风声不对后，连夜驱车，想从邻市的机场逃往国外。然而，他的车刚上高速，就被前后几辆车，死死地夹在了中间。当他看到车窗外，那一张张冷峻的面孔时，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

    一个，又一个。

    那些曾经手握重权、一言可决一个项目生死、在江城这片土地上不可一世的人物，如同下饺子一般，纷纷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