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条评论，一个个真实而心碎的故事，汇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舆论洪流。

    这股洪流，不仅仅是在网络上奔涌，更开始倒灌回现实，冲击着每一个相关的行业，叩问着每一位手握权力的立法者。

    一个属于数字时代的新命题，已经被正式提出。

    而它的答案，正等待着整个社会去书写。

    舆论的潮水，一旦被掀起，便不会轻易退去。

    程鹤那篇《数字时代，我们的财产谁来保护？》的文章，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地，向着整个社会的纵深扩散。

    律所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

    有媒体想要预约专访的，有普通市民前来咨询自家类似问题的，甚至还有几个大学的法学院，邀请程鹤去做专题讲座。

    程鹤的名字，伴随着“数字遗产”这个炙手可热的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出了京州市，冲出了法律圈，成为了一个现象级的公共话题。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程鹤，却显得异常平静。他婉拒了大部分的采访和邀请，将自己重新埋进了工作的常态里。

    他很清楚，舆论的热度只是一时的，真正的博弈，在看不见的更高层面。那篇联名文章，已经将一颗种子种了下去，现在他需要做的，是等待，并为它继续浇水、施肥。

    就在这股关于“过去”的财产如何走向“未来”的讨论，还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个真正来自“未来”的案子，却主动敲响了他的门。

    这天下午，程鹤刚送走一位前来咨询的当事人，助理小杨就敲门走了进来，表情有些古怪。

    “程哥，有个预约，对方指名道姓要找你。”

    “什么案子？”程鹤随口问道。

    “这个……我也不太好说。”小杨挠了挠头，似乎在组织语言，“对方是‘深思科技’的，说是他们的CEO想亲自过来跟你谈。我问是什么类型的案子，对方的秘书就说了四个字——‘前所未闻’。”

    深思科技？

    程鹤的眉毛挑了一下。

    这个名字，他如雷贯耳。国内人工智能领域的绝对龙头，技术实力甚至在全球都排得上号。这种体量的科技巨头，拥有着国内最顶尖的、堪称豪华的法务团队，寻常的法律事务，根本不可能需要找到他一个外部律师。

    除非，他们遇到的麻烦，连他们自己的法务团队，都感到棘手。

    “前所未闻……”程鹤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感兴趣的笑意，“有意思。约个时间吧，就明天上午。”

    第二天上午十点，深思科技的CEO，雷鸣，准时出现在了程鹤的办公室。

    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执掌着千亿市值科技帝国的商业巨擘，反倒更像是一个刚刚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技术狂人。一身简单的休闲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锐利而明亮，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探索欲。

    没有过多的寒暄，雷鸣开门见山，直接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平板电脑，推到了程鹤面前。

    “程律师，久仰大名。我知道你时间宝贵，我们直接看东西。”

    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是一幅画。

    在看到那幅画的瞬间，程鹤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一幅油画，画的名字叫——《星空下的电子羊》。

    这名字，显然是在致敬那部伟大的科幻小说。但画面的冲击力，却远远超出了文字的想象。

    画面的背景，是深邃到令人心悸的夜空。无数的星辰，并非以光点的形式存在，而是化作了一团团剧烈燃烧、疯狂旋转的漩涡，像是梵高笔下那躁动不安的灵魂，被赋予了数字时代独有的狂野。仔细看去，那些漩涡的纹理，竟是由无数细密的、闪烁着微光的0和1组成的。

    星空之下，没有普罗旺斯的田野，而是一片荒芜、冰冷的废墟。断裂的主板像倾颓的碑石，五彩的电缆如枯死的藤蔓般四处蔓延，几颗破碎的CPU，在星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冷光，宛如神话时代巨人战争后遗落的骸骨。

    而在这片数字废土之上，一群“羊”，正在低头“啃食”。

    它们不是血肉之躯。它们的身体由光滑的白色陶瓷和半透明的生物凝胶构成，四肢是闪亮的镀铬金属，关节处裸露着精密的液压杆。它们的“羊毛”，是无数根发出幽蓝光芒的光纤，汇聚成流动的瀑布。它们啃食的，不是青草，而是一条条从大地裂缝中涌出的、瀑布般的数据流。

    整幅画，色彩浓烈，笔触狂放，充满了惊人的想象力。一种宏大、瑰丽，又带着一丝末世悲凉的艺术感染力，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程鹤看了足足有三分钟，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鬼斧神工。”他由衷地赞叹道，“这位画家，绝对是当世顶尖的大师。这幅画，既有梵高的狂野，又有达利的超现实主义内核，但更重要的是，它有一种……一种非人类的视角，一种冰冷而纯粹的逻辑美感。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

    雷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既骄傲又苦涩的笑容。

    “程律师，这就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原因。”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幅画，不是‘人’画的。”

    “不是人画的？”程鹤一愣。

    “是的。”雷鸣的目光，落在那幅画上，眼神变得无比狂热，就像一个父亲在炫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孩子，“它的作者，是‘缪斯’——我们深思科技开发的一款绘画AI。”

    AI？

    程鹤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他再次看向那幅画，这一次，他终于明白自己刚才感觉到的那种“非人类视角”和“逻辑美感”从何而来了。

    这是一种超越了人类情感和经验的、纯粹基于海量数据和深度算法的……创造。

    “我们让‘缪斯’深度学习了人类艺术史上近三百万张名画，从古典主义到印象派，从超现实主义到波普艺术。”雷鸣的声音里充满了激情，“在完成了学习之后，我们给了它一个指令——‘画出你对星空的理解’。然后，它就自主创作了这幅《星空下的电子羊》。”

    “我们当时都被这幅画震撼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它匿名送去参加了国际上最权威的‘金鸢尾’艺术大奖赛。”

    说到这里，雷鸣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结果呢？”程鹤追问道，他已经预感到了一个戏剧性的结果。

    “结果，”雷鸣的脸上，骄傲与愤怒交织，“它一路过关斩将，击败了来自全球上千位顶级艺术家的作品，最终，斩获了大赛的最高奖项——金奖。”

    程鹤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一个AI，拿下了世界最顶级的艺术大奖。

    这已经不是新闻了，这是科幻。

    “然后呢？”程鹤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想，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当然。”雷鸣苦笑一声，脸上的骄傲瞬间被无奈所取代，“我们捅了马蜂窝了。”

    “当大赛组委会按照流程，联系我们，想要采访这位神秘的‘获奖者’时，我们公布了‘缪斯’的真实身份。然后，整个艺术界和法律界，都炸了。”

    “就在三天前，‘金鸢尾’大赛组委会公开发表声明，宣布撤销授予《星空下的电子羊》的金奖。他们的理由是，‘金鸢尾’大奖，是为人类的艺术创造力而设立的，只有人类的作品，才有资格获奖。他们认为，AI没有灵魂，没有情感，它的创作，只是一种高级的、复杂的‘复制’和‘拼接’，而不是真正的‘艺术’。”

    程鹤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来了。

    一个直指核心的哲学与法律难题。

    什么是“创作”？机器的“创作”，算法的“创作”，算是《著作权法》意义上的创作吗？

    “这还只是第一个麻烦。”雷鸣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就在组委会宣布撤销奖项的第二天，我们的竞争对手，另一家科技公司‘未来视界’，突然跳了出来。”

    “他们向法院提起了诉讼，主张‘缪斯’AI在进行深度学习的过程中，使用了超过十万张他们公司拥有版权的图片数据作为训练素材。因此，他们认为，《星空下的电子羊》属于基于他们版权作品的‘衍生作品’，这幅画的著作权，应该有他们的一份！”

    程鹤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如果说，大赛组委会的争议，还停留在艺术和伦理层面。

    那么，“未来视界”的诉讼，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直插要害的法律尖刀！

    AI的训练，离不开海量的“喂养”数据。而这些数据，在互联网时代，几乎不可能完全避开有版权的作品。

    如果“未来视界”的逻辑成立，那么，所有进行类似深度学习的AI，都将背上沉重的“原罪”。它们创作出的任何东西，都可能被拥有训练数据版权的一方，分走一杯羹，甚至主张全部权利。

    这将从根本上，扼杀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这个新兴产业的未来！

    “所以，”雷鸣看着程鹤，目光恳切而焦灼，“一场围绕着‘AI作品著作权归属’的、史无前例的官司，就这么爆发了。我们的法务团队，面对这两个问题，也束手无策。因为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判例。”

    “大赛组委会否定了‘缪斯’的‘作者’资格。‘未来视界’又想来抢夺它的‘著作权’。程律师，这太荒谬了！他们一边不承认我的孩子是‘人’，一边又想来抢夺我孩子的‘财产’！”

    雷鸣的情绪有些激动，他把“缪斯”AI，称之为“我的孩子”。

    程鹤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对于一个创造者而言，自己的作品，尤其是如此具有开创性的作品，确实如同亲生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