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复杂但精巧的设计，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它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既保证了对普通举报的强力激励，又避免了在天价案件中出现畸高的奖励金额，同时还保留了应对极端情况的灵活性。更重要的是，它引入了“荣誉”这个维度的考量，将吹哨行为从单纯的“利益交换”提升到了“社会贡献”的高度。

    李建国低头，拿出计算器，快速地演算了几个模型，脸上的表情从凝重，逐渐转为释然，最后是深深的佩服。

    高远教授则是反复咀嚼着“软上限”和“非物质奖励”这两个词，眼中异彩连连。

    这个方案，完美地粘合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裂缝。

    “我……没意见。”李建国长出了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这个方案，周全。”

    “我也同意。”高远教授点头，“法理上通达，现实中可行。”

    解决了两个最核心的矛盾点，会议室里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一些。但程鹤知道，最硬的骨头，还在后面。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难的一个问题。”程鹤的表情再次变得无比严肃，“谁来受理？谁来调查？这个‘吹哨人保护机构’，到底应该放在哪？”

    话音刚落，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降至冰点。

    这个问题，触及到了最敏感的权力分配和机构博弈。

    “这还用问吗？”一位学者想当然地说道，“当然是成立一个全新的、独立的、直接向全国人大负责的‘国家吹哨人保护总署’！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它不受地方政府和利益集团的干预！”

    “天真！”李建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知不知道成立一个副部级的国家总署，需要多大的政治能量和制度成本？它的编制从哪来？预算谁批？办公楼建在哪？最关键的，它如何跟纪委、监察委、公安、国安、检察院、市场监管总局这些已经存在的、强势的执法和监督机构划分权限？到时候，九龙治水，互相推诿，一个案子能在各个部门之间传来传去，拖上一年半载！到那个时候，吹哨人早就被害死了！”

    一番话，让那位学者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那……那李司长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务实！”李建国沉声说道，“不要总想着另起炉灶！我们应该在现有的国家机器框架内，找一个最合适的载体！我个人认为，可以将这个职能，放在各地的检察院。检察院作为国家的法律监督机关，天然具有独立性和权威性，由他们来受理和初步调查，名正言顺！”

    “不行！”高远教授立刻反驳，“检察院自己也是被监督的对象！如果举报的内容，就涉及到了检察系统的腐败问题呢？他们自己查自己吗？这不符合权力制衡的基本法理！”

    “那你说放哪？放纪委监察委？他们主要负责党纪和职务犯罪，对于企业排污、食品安全这些问题，他们有那么多的专业人手去调查吗？”

    “我们可以……”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无解的争论。每一个方案，都有其合理性，但也都有其致命的缺陷。

    程鹤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法律设计范畴，它触及到了这个国家最核心的权力运行逻辑。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启动了【模拟法庭】。

    这一次，他模拟的不是案件，而是整个国家的权力架构。他将这个新生的“吹哨人保护机构”，像一个模块一样，分别嵌入到不同的母体中——纪委、检察院、公安部、甚至是一个全新的机构。

    屏幕上，无数条代表着“权力流”、“信息流”、“责任流”的线条，开始疯狂地交织、碰撞、断裂。

    【嵌入检察院】：优势是法律专业性强，但对跨部门调查和地方政府干预的抵抗力较弱。

    【嵌入纪委监察委】：优势是权威性极高，震慑力强，但调查范围受限，且容易与主业冲突。

    【成立新机构】：优势是独立性强，但面临巨大的启动阻力和权限壁垒，初期可能沦为空架子。

    没有完美的方案。

    每一个选择，都是一次取舍，一次妥协。

    夜，已经深了。

    长达十几个小时的会议终于结束，智库的专家们都已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

    空旷的会议室里，只剩下程鹤一个人。

    他站在那面写满了各种方案、图表和被划掉的条款的巨大白板前，久久不语。

    空气中还残留着咖啡的苦涩和争论的余温。

    每一个被划掉的词语，背后都是一场激烈的思想交锋。每一个最终被保留下来的条款，都凝聚了无数顶尖大脑的智慧和心血。

    程鹤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受理机构”那一栏，那里还是一片空白，只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个问题，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这部法律的成败，或许，就系于此。

    夜色如墨，京州市西郊的庄园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程鹤独自站在那面巨大的电子白板前，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图表，是他和整个智库团队数日心血的结晶。然而，在“受理与调查机构”那一栏，那个刺眼的问号，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这个问题，已经触及到了最坚硬的现实壁垒。闭门造车，显然已经走到了极限。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晚儿，你准备一下。之前跟你提过的事，可以启动了。”

    电话那头，林晚儿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清脆而坚定：“明白。团队随时可以出发。”

    程鹤的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弧度。他知道，要敲碎眼前的这堵墙，不能只靠蛮力，还需要来自外部的智慧和经验。他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够开启全新思路的钥匙。

    而林晚儿，就是他派出去寻找这把钥匙的人。

    一周后，美国，纽约，曼哈顿。

    林晚儿带着一个精干的四人小组，走进了位于华尔街中心地带的一栋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融帝国刺眼的阳光，空气中都弥漫着金钱和野心的味道。

    他们今天的拜访对象，是全美最顶尖的专攻“吹哨人”案件的律师事务所之一——“戈德曼斯派克特律师事务所”。

    接待他们的是律所的高级合伙人，一个名叫迈克尔·罗斯的犹太裔律师。他年约五十，一身剪裁得体的阿玛尼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得像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华尔街精英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傲慢与自信。

    “林律师，欢迎来到纽约。”迈克尔的中文说得有些生硬，但他显然为此做过功课，这算是一种商业上的礼貌。

    “罗斯先生，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林晚儿不卑不亢，用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回应，气场上丝毫不落下风。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但眼神中的专业与专注，让迈克尔·罗斯收起了几分轻视。

    简短的寒暄后，双方在可以俯瞰整个中央公园的豪华会议室里落座。

    “我看了你们发来的邮件，”迈克尔开门见山，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你们想了解我们的《多德弗兰克法案》，特别是关于吹哨人的奖励机制。呵呵，问我就对了，全美国，没有比我更懂这个的了。”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炫耀，但林晚儿并不在意。她要的是干货，不是态度。

    “是的，罗斯先生。我们知道，美国的法律规定，可以给予吹哨人罚没款金额10%到30%的巨额奖励。我们想知道，在您看来，这项制度最大的成功之处在哪里？”林晚儿直接切入主题。

    “成功之处？”迈克尔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当然是钱！Money！It's all about the money！”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整个纽约。

    “林，你要明白，人性是逐利的。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是圣人，靠着虚无缥缈的‘正义感’去对抗一个市值千亿的庞大公司。那是在让他们去送死！”

    “但是，如果你告诉他，只要他敢站出来，就有机会拿到一亿，甚至十亿美元的奖金，你猜会发生什么？”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晚儿，“他会变成世界上最勇敢、最执着的战士！他会把那些公司藏在犄角旮旯里的每一个肮脏秘密，都给你挖出来！这，就是我们制度的精髓——用资本的逻辑，去对抗资本的罪恶！”

    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示意了一下林晚儿的团队。

    林晚儿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理解。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但是，罗斯先生，这种纯粹以金钱为导向的激励模式，是否也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比如，我们了解到，近年来，美国出现了一批‘职业举报人’，他们以举报牟利为生，甚至不惜捏造、夸大事实，这是否增加了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和司法系统的甄别成本与负担？”

    迈克尔·罗斯喝酒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东方女性。他没想到，她的问题会如此一针见血。

    他放下酒杯，坐回椅子上，表情严肃了一些。

    “你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他没有回避，“我们每年都会收到成千上万的举报线索，其中大部分，都是毫无价值的垃圾信息，甚至是一些妄想一夜暴富的人的胡言乱语。SEC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庞大的‘吹哨人办公室’，雇佣了上百名律师和分析师，就是为了从这些垃圾信息里，筛选出真正有价值的金子。”

    “这听起来，行政成本非常高昂。”林晚儿团队里的一位成员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