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锋芒毕露、浑身是刺的年轻人了。时间沉淀了他所有的锐气，将它们化作了眼底深处，那片比年轻时更加清澈、也更加深邃的、如海般的宁静。

    他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这座依旧在飞速运转的城市。林立的高楼，交错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河，都像是一幅巨大的、充满了生命力的画卷。

    他喜欢这种感觉。

    从纷繁复杂的世事中抽身，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法律的脉络，如同城市的血管，延伸到每一个角落，维持着它的秩序与活力。

    他慢悠悠地踱步，走出了这间洒满了阳光的茶室，穿过一条挂满了“法理之光”历年经典案例照片的走廊，来到了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喧嚣的模拟法庭大门前。

    门，虚掩着。

    里面的争吵声，已经平息了。但那种剑拔弩张、互不服气的紧张气氛，依旧在空气中弥漫。

    程鹤推门而入。

    “吱呀——”

    一声轻响，却像是在这片凝固的空气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唰！

    模拟法庭里，所有人的目光，在一瞬间，齐刷刷地，全部聚焦到了门口。

    当他们看清来人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混杂着惊讶、崇敬、还有一丝丝小学生见到班主任般紧张的神情。

    “程……程教授！”

    那个刚才还拍着桌子、激动得像一头小狮子似的李燃，瞬间就蔫了，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红晕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耳尖。

    而那个冷静理性的张静，也立刻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锐利，推了推眼镜，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微微躬身。

    其他的年轻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站得笔直，眼神里闪烁着看到偶像的星光。

    这就是程鹤。

    哪怕他已经多年不亲自上庭，哪怕他只是穿着一身舒适的棉麻便服，但只要他站在这里，他就是这座法庭里，唯一的、绝对的权威。

    程鹤的目光，缓缓地扫过这些朝气蓬勃的脸庞。

    真像啊。

    他看着那个满腔热血、为了当事人的权益恨不得与全世界为敌的李燃，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为了一个看似不可能赢的案子，敢在法庭上硬撼资深大状的自己。

    他又看向那个逻辑缜密、坚持原则与秩序的张静，那眼神，那气质，像极了当年那个总是在他冲动时，把他往回拉一把，提醒他注意程序正义的林晚儿。

    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都坐吧，站着干什么。”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能让人瞬间平静下来的力量，“我听晚儿说，你们吵得快把房顶给掀了？”

    年轻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程鹤没有直接走向审判席，而是随意地走到了原告席和被告席的中间，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这个位置，让他可以平等地看着两边的年轻人。

    “我刚才在门口，听了一耳朵。”他看着李燃，又看看张静，“你们说的，都对。”

    “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

    法律辩论，不就是为了分出个对错吗？怎么能都对呢？

    程鹤笑了笑，没有急着解释，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

    “我问你们，法律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到让这些法学院的高材生们，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见没人说话，程鹤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法律，从来都不是一把尺子，能量出绝对的黑与白。它更像是一个天平。”

    他伸出双手，在空中虚托了一下，做了一个天平的姿态。

    “天平的这一端，”他看向李燃，“放着的是个体的权利。比如我们这个案子里的，当事人的隐私权，他的人格尊严，他被社会遗忘、重新开始的权利。这个分量，重不重？当然重！这是我们作为法律人，最基本、最核心的守护对象。”

    李燃的眼睛亮了，用力地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得到了巨大的认同。

    “但是，”程鹤的手势一转，又看向了张静，“天平的另一端，放着的是社会的公共利益。比如你说的，新闻自由，公众的知情权，历史的真实性，以及对潜在风险的防范。这个分量，重不重？同样重如泰山！它关系到整个社会的健康运转和安全。”

    张静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她所坚持的原则，同样得到了这位传奇人物的肯定。

    程鹤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你们看，问题就出在这里。两边的砝码，都无比重要，谁也不能被轻易地拿掉。所以，你们才会吵起来。因为你们都只看到了自己守护的那一端，都想让天平，完全倾向于自己这边。”

    他的话，像是一道清泉，流进了每个年轻人焦躁的心里。他们脸上的激动和对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

    “法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程鹤的声音变得缓慢而深沉，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

    “它永远，是在各种相互冲突的价值之间，寻找一种动态的平衡。我们的任务，不是去简单地，判断谁对谁错，因为在这个层面的博弈里，没有绝对的对错。我们的任务，是去找到那个，能让所有价值，都得到最大程度尊重的、最佳的平衡点。”

    “平衡点？”李燃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可是……这个平衡点，在哪里呢？怎么找？”

    “问得好。”程鹤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点，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因为案件的具体情况，而不断地移动。”

    他循循善诱地引导着：“比如，我们回到这个案子。当事人二十年前犯的，是聚众斗殴。那如果，他犯的是性侵儿童呢？如果他犯的是连环杀人呢？你们觉得，他‘被遗忘’的权利，和公众‘知情’的权利，哪一个分量会更重一些？”

    这个问题一出，刚才还坚定支持李燃的几个年轻人，瞬间就动摇了。

    “再比如，”程鹤又看向张静，“你担心删除新闻会影响雇主招聘。那如果，当事人只是想在网上，开一个匿名的、卖手工艺品的小店，不与任何人发生直接的线下接触呢？他多年前的案底，对他现在的生活，除了带来无休止的骚扰和歧视，还有任何正面的、值得被‘知情’的价值吗？”

    张静也沉默了。她意识到，自己之前坚持的原则，在某些具体的场景下，确实会显得过于僵硬和冷酷。

    整个模拟法庭，鸦雀无声。

    所有争吵的年轻律师，都安静了下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思。

    程鹤的一番话，没有给他们任何答案，却为他们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让他们从“对与错”的二元对立中跳脱出来，开始学着用一种更高维度的、更成熟的法律思维，去审视这个复杂的世界。

    一直靠在门边，静静看着这一幕的林晚儿，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又满足的笑容。

    这就是她想看到的样子。

    这就是“法理之光”应该有的传承。

    不是教条的灌输，不是权威的压制，而是思想的启迪，是智慧的引领。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前去，手里，还拿着一份崭新的、牛皮纸袋装着的卷宗。

    她走到程鹤身边，将那份卷宗，轻轻地递到了他的手里，然后，俏皮地眨了眨眼，那神情，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妹。

    “程大教授，光说不练可不行啊。”

    程鹤一愣，低头看向手中的卷宗，随即失笑。这丫头，还是老样子。

    林晚儿的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喏，这是我们律所的公益基金会，刚刚接手的一个案子，也是关于‘被遗忘权’的。当事人的情况很特殊，案子非常有代表性，也……非常有难度。”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还在沉思中的年轻人，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要不，您老人家，亲自出山，再给这些孩子们，上一堂最生动的实践课？”

    程鹤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些投来期盼目光的年轻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拿起那份熟悉的、散发着纸张和油墨清香的卷宗，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副老花镜，戴了上去。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在场的年轻人，心中都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和酸楚。

    传说中的“法内狂徒”，不败的战神，也需要戴老花镜了。

    程鹤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了卷宗的封面上。

    封面上，是律所统一的格式，而在最醒目的位置，用加粗的黑体字，打印着两个让他为之奋斗了一生、也为之热血沸腾了一生的、无比熟悉的字——

    “开庭”。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股电流，从指尖窜起，瞬间传遍了全身。

    那些法庭上的唇枪舌剑，那些为了寻找证据而度过的无数个不眠之夜，那些在绝境中逆转翻盘的狂喜，那些推动一部法律诞生时的激动……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刻，涌上了心头。

    他笑了。

    那笑容里，有看淡风云的释然，有桃李满园的满足，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改变过的、对这份事业，对这个世界，永不熄灭的热爱和希望。

    窗外，是繁华的都市，车水马龙，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阳光正好。

    他知道，属于他程鹤的传奇故事，或许已经接近尾声。

    但法理之光，这趟照耀着公平与正义前行之路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程鹤办公室的地面上切割出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新茶混合的醇厚香气，本该是惬意安宁的时刻，却被一群年轻人叽叽喳喳的热情彻底点燃。

    “程老师，您就出山吧！这个案子简直就是为您量身定做的！”

    “是啊，程老师，‘被遗忘权’，国内第一案啊！这要是打赢了，绝对是载入史册的！”

    “我们都查过了，这个案子太有代表性了，也太让人同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