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儿站在学生们的最前面，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咋咋呼呼，但那双明亮的眸子里闪烁的光芒，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她将一份薄薄的卷宗轻轻推到程鹤面前，声音清脆而坚定：“老师，您先看看当事人的资料。我们都觉得，只有您，才能接下这个案子。”

    程鹤靠在宽大的老板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紫砂茶杯的杯沿，脸上挂着一丝无奈的苦笑。自从上次在法庭上“玩票”性质地露了一手之后，自己这清净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尤其是林晚儿这丫头，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隔三差五就抱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来“骚扰”他。

    “我说你们这群小家伙，是不是嫌我这把老骨头还不够折腾？”程鹤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我早就说过了，我现在就是个教书的，打官司的事情，去找‘法理之光’的年轻人们，他们比我有冲劲。”

    “可这个案子不一样！”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急切地反驳道，“‘法理之光’的哥哥姐姐们也讨论过了，但他们……他们的意见很不统一。我们需要一个能一锤定音的主心骨，那个人就是您，程老师！”

    “哦？”程鹤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这倒是让他提起了一点兴趣。能让“法理之光”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精英律师们都产生巨大分歧的案子，想必不会简单。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份卷宗上。封面上用黑体字打印着三个字——陈默。

    他终究还是没能拗过林晚儿和这群眼里冒着光的学生。那份热情，那种对正义近乎执拗的追求，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他叹了口气，像是投降，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行了行了，怕了你们了。”他摆摆手，将卷宗拿了起来，“让当事人过来一趟吧，我先跟他聊聊。”

    学生们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林晚儿的嘴角也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她就知道，自己的老师，骨子里那团火，从来就没熄灭过。

    ……

    “法理之光”律所的会客室里，气氛有些凝重。

    陈默坐在沙发上，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他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得体的休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沉稳，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属于高级知识分子的精英气质。如果不是事先看过资料，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男人，和“聚众斗殴”、“阶下囚”这些词联系在一起。

    他的对面，坐着程鹤和林晚儿。

    “程律师，林律师，谢谢你们愿意见我。”陈默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程鹤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先生，你的情况，‘灯塔基金会’转过来的资料里，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不过，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一遍。”

    陈默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空气，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他缓缓说道，“那时候我还在上大学，建筑系大三。年轻嘛，总觉得天老大我老二，讲义气，容易冲动。”

    他的叙述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是一次很俗套的校园冲突，因为一个女孩，两个宿舍的男生从口角升级到了群殴。混乱中，对方一个男生被打成重伤，而他，作为带头人之一，被抓了。

    “最后，法院判了我聚众斗殴罪，三年有期徒刑，缓刑三年。”陈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这成了我这辈子唯一的污点。”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缓刑期间，我被学校开除了。我爸妈一夜白头，我差点就那么废了。后来，还是我爸把我抽醒的，他说，路是自己走的，摔倒了，也得自己爬起来。”

    接下来的十几年，陈默的人生就像一部励志电影。他从工地上的小工干起，白天搬砖，晚上自学。他考下了成人本科，又读了在职研究生，凭借着出色的天赋和玩命的努力，一步步考取了注册建筑师资格证，进了一家知名的设计院，从一个画图员，做到了现在的主创建筑设计师。

    他结了婚，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聪明又可爱，是他全部的骄傲。

    “我以为，我已经把过去彻底埋葬了。我努力工作，善待家人，我以为我已经用十几年的时间，证明了我是一个改过自新的人。”陈默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可我错了。我埋葬的只是现实里的我，网络上那个‘我’，却成了永远无法摆脱的幽灵。”

    他顿了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台平板电脑，解锁后，打开了一个搜索引擎页面，然后递给了程鹤。

    搜索框里，输入着“陈默建筑设计师”几个字。

    而搜索结果的第一条，赫然是一条加粗的标题——《知名大学高材生自毁前程，聚众斗殴被判刑》。

    那是一篇十五年前的社会新闻，发布网站是一家在当年颇有影响力的门户网站。文章详细地报道了那起斗殴事件，点名道姓，甚至还配上了他当年在法庭上低着头的侧脸照片，虽然打了码，但熟悉的人依然能一眼认出来。

    程鹤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能想象，这条链接，对于现在的陈默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个‘幽灵’，它无处不在。”陈默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任何一个想要了解我的新客户，任何一个我女儿同学的家长，只要他们稍微有点好奇心，在网上一搜我的名字，看到的就是这个。他们不会在乎我这十几年做了什么，拿了多少奖，设计了多少优秀的作品。他们只会看到‘聚众斗殴’、‘判刑’这几个字。”

    “我失去了很多项目，失去了很多本可以成为朋友的人。这些，我都能忍。”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情绪终于有些失控，“但我不能忍受，它伤害我的女儿！”

    陈默的眼眶红了，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钱包，从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像个天使。

    “我女儿叫瑶瑶，今年上小学一年级。上个月，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让大家自我介绍。我说我是个建筑设计师，瑶瑶很骄傲，跟她的小伙伴们炫耀。结果，第二天，就有个同学当着全班的面，大声说‘你爸爸是坏蛋！是坐过牢的罪犯！’。”

    “我女儿哭着跑回家，问我是不是真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陈默的声音哽咽了，这个在职场上雷厉风行、在专业领域挥斥方遒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后来我才知道，是那个同学的家长，在网上搜了我的名字，然后告诉了他孩子。”

    “从那天起，瑶瑶在学校就再也没有朋友了。有人在她的课本上画乌龟，有人叫她‘罪犯的女儿’。她开始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甚至不愿意去上学。程律师，”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和绝望，“我不是想抹掉历史，我只是……我只是想让我的女儿，能在一个没有异样眼光的环境里长大。我只想让她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一个正常的童年。”

    “我联系了那家新闻网站，他们的法务回邮件说，报道的是客观事实，删除新闻有违新闻自由的原则。我又联系了国内几家主流的搜索引擎公司，请求他们至少能用技术手段，屏蔽掉这条链接，不要让它出现在搜索结果的第一页。他们的回复，几乎一模一样，说这侵犯了公众的知情权。”

    “走投无路之下，有人向我推荐了‘灯塔基金会’。他们说，如果中国有一个地方能帮我，那就只有你们了。”

    会客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林晚儿的眼圈也红了，她紧紧地抿着嘴唇，放在桌下的手攥成了拳头。

    程鹤静静地看着陈默，许久，他才沉声开口：“陈先生，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这个案子，你也要有心理准备。这不仅仅是你和一个网站、一个搜索引擎公司的官司。你挑战的，是两个根深蒂固的原则——新闻自由和公众知情权。这会是一场非常、非常艰难的仗。”

    “我知道。”陈默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程律师，求求您，帮帮我。”

    程鹤没有立刻回答，他将目光转向窗外。阳光依旧，但在这间小小的会客室里，一个关乎法律、伦理、科技和人性的巨大漩涡，已然形成。

    ……

    当程鹤决定正式代理陈默的案子，并将案件情况在“法理之光”律所的周会上进行通报时，一场预料之中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会议室。

    这群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律师，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分裂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会议室里充满了激烈的辩论声，空气仿佛都因为观点的碰撞而变得灼热起来。

    “这还用讨论吗？必须支持当事人！这案子我们必须接，而且要往死里打！”率先开炮的是律所里有名的“热血先锋”王宇，他一拍桌子，整个人都快站了起来，“宪法都规定了公民的人格尊严不受侵犯！一个人，尤其是已经为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并且在十几年里积极改造，回归社会，凭什么还要被一条十五年前的旧闻钉在耻辱柱上，一辈子抬不起头？这跟古代给犯人脸上刺字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把物理的烙印，换成了数字的烙印而已！”

    “就是！”另一个年轻女律师立刻附和道，“每个人都应该有改过自新、重新开始的权利。如果连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都不给，那我们法律中‘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的原则还有什么意义？难道要让犯过错的人，永远被社会抛弃吗？那个叫陈默的当事人，他现在最大的痛苦，甚至不是自己受影响，而是他的女儿因此被歧视、被霸凌！这公平吗？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这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