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权利冲突
发布:2025-12-05 18:30 字数:3433 作者:月殇夭幺
这一派的律师们,大多是感性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更关注个体的权利和尊严,认为法律应该充满人性的温度,给予犯错者宽恕和救赎的途径。在他们看来,陈默的遭遇,是冰冷的技术和僵化的规则对一个努力生活的好人的无情碾压。
然而,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另一派更冷静、也更尖锐的观点所淹没。
坐在王宇对面的李哲,是律所里公认的“逻辑鬼才”,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
“王宇,你先冷静一下。感情不能代替法理。”李哲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一颗钉子,精准地敲在问题的核心上,“我承认,当事人的遭遇非常值得同情。但是,我们是律师,在同情之前,首先要考虑的是法律的基石和社会的秩序。”
他环视了一圈会议室,继续说道:“我们来分析一下对方的理由:新闻自由和公众知情权。这两点,错了吗?没有错!那家网站报道的是不是事实?是。它有没有歪曲、有没有造谣?没有。既然是事实,你凭什么要求人家删除?新闻的核心就是记录,记录历史,记录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如果今天我们能因为陈默‘想被遗忘’,就强迫媒体删除一条真实的新闻,那明天,是不是某个贪官也能以‘影响家庭’为由,要求删除他当年贪污腐败的报道?后天,是不是某个犯下更严重罪行的恶棍,也能在刑满释放后,要求网络对他‘既往不咎’?”
李哲的话,让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
“这不一样!陈默的罪行相对轻微,而且已经服完刑了!”王宇不服气地反驳。
“‘相对轻微’?这个标准谁来定?你吗?我吗?还是法官?”李哲毫不客气地反问,“一旦这个口子打开,标准就会变得无比模糊。今天你说聚众斗殴可以被遗忘,那明天盗窃罪呢?再往后,抢劫罪呢?强奸罪呢?当一个社会开始允许个体根据自己的意愿去随意涂抹、删除网络上的历史记录时,我们离真相的死亡也就不远了。”
“没错,”另一位一直沉默的女律师也开口了,她的观点显然和李哲一致,“这会打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历史不容篡改,哪怕是令人不快的历史,它也是构成我们社会记忆的一部分。公众有权知道,一个将要与自己合作的建筑设计师,一个将要和自己孩子同班的同学的父亲,他过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不仅仅是八卦,在某些情况下,这关乎到公众的安全和知情权。我们不能为了保护一个个体的‘安宁’,而去损害整个社会赖以运转的基石——真实与信任。”
“可这会造成‘数字极刑’!一次犯错,终身监禁在互联网的记忆里,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可怕的暴力吗?”
“那篡改历史,让谎言和遗忘大行其道,难道就不是对整个社会更深远的暴力吗?真相的价值,高于一切!”
“放屁!人的价值才高于一切!法律如果失去了对人的关怀,那和一堆废纸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法理虚无主义!为了个案,破坏规则的根基,是最大的不负责任!”
会议室里,争吵再次爆发。年轻的律师们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他们引经据典,从国内的法律条文,辩论到国外的经典判例;从法理的根基,争论到科技伦理的边界。
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案件讨论会,而是一场关于两种价值观的激烈碰撞。
一方高举着“人权”与“救赎”的大旗,认为在数字时代,法律必须进化,赋予个体对抗“数字枷锁”的权利,让“被遗忘”成为一种可以被主张的权利。
另一方则坚守着“真相”与“秩序”的阵地,他们忧心忡忡,认为一旦历史可以被随意修改,那么整个社会的信任体系都将面临崩溃的风险,最终损害的是所有人的利益。
程鹤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些年轻人的争论,比他预想的还要深刻。他们提出的每一个观点,都掷地有声,代表了当今国际法学界,在面对“被遗忘权”这个新兴概念时,两种最主流、也最核心的看法。
这起看似只是一个个体悲剧的案件,其背后,牵动的是整个信息时代的神经。
会议室里激烈的争吵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那些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面孔,那些因为观点的对立而涨红的脸,都清晰地印在程鹤的脑海里。
他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开灯,任由黄昏的余晖将整个房间染成温暖的琥珀色。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车水马龙、华灯初上的城市。
“法理之光”的年轻人没有错。无论是高举人权大旗的王宇,还是坚守秩序底线的李哲,他们的观点,都代表着法律天平上不可或缺的砝码。
程鹤的嘴角,逸出一丝无人察觉的、复杂的笑意。这笑意里,有欣慰,有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被点燃的战栗。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挑战。
自从那个神秘的“系统”完成它的终极任务,从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那种卸下所有外挂,赤手空拳,独自面对一个无解棋局的感觉。
过去,他像一个拥有上帝视角的玩家,总能从系统那里得到最精准的法条、最完美的逻辑链、最刁钻的证据漏洞。他赢了一场又一场看似不可能的官司,成为了业界神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胜利的背后,有多少是属于他自己,又有多少是属于那份超越现实的力量。
而现在,他终于回归为一个纯粹的法律人。
陈默的案子,就像是命运为他精心准备的毕业考。没有现成的法条可以依赖,没有清晰的判例可以遵循。在“被遗忘权”这个领域,华夏的法律版图上,是一片广袤而荒芜的空白。
他要做的,不是在地图上寻找一条已经存在的路,而是要亲手,在这片空白之上,开辟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这不再是简单的法律应用,而是更高维度的价值排序。一场关于“权利”本身的战争。
程鹤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回到了与办公室相连的那间,只属于他自己的书房。
“咔哒。”
门锁轻轻合上。
他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这间书房是他的圣域,也是他的战场。四面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被顶天立地的书架所占据,里面塞满了各种语言的法律典籍、哲学论著和历史文献。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独特气息,那是一种能让程鹤心神彻底宁静下来的味道。
他没有开灯,只是拉开了书桌前厚重的窗帘。窗外的城市霓虹,透过玻璃,在他面前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他坐了下来,没有立刻去翻阅任何书籍,只是静静地坐着,让自己的大脑,从白天的喧嚣中,彻底沉淀下来。
他要打一场硬仗,一场前所未有的硬仗。他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只有这几十年来,他所积累的、所思考的、所信仰的一切。
……
第一天。
程鹤几乎是在书海中溺水。
他从书架上抽下了一本又一本关于“被遗忘权”的国外专著和判例汇编。欧盟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DPR),著名的“谷歌西班牙案”,德国联邦宪法法院关于“人格权”的判决,美国关于“第一修正案”与“隐私权”旷日持久的争论……
无数的观点,无数的案例,像是潮水一般涌入他的大脑。
他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但他的思维却在以更快的速度运转。他在吸收,在咀嚼,更在批判。
“不行……这个模型太偏重于保护个人数据了,几乎无视了新闻自由的价值。在华夏的社会环境下,如果照搬,媒体的监督功能会被极大削弱。”
他将一本厚厚的德文判例集推到一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又拿起一份关于美国判例的分析报告。
“这个也不行……过于强调言论自由的绝对性,将公众知情权置于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这在互联网时代,对个体的保护几乎为零。任何人都可能因为一点小小的过错,被永远钉在网络的耻辱柱上,这不符合我们文化中‘治病救人’、‘给人出路’的传统。”
他面前的咖啡已经凉透,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他发现,无论是欧洲大陆法系偏重人格权的保护模式,还是英美法系偏重言论自由的实用模式,都无法完美地移植到华夏的土壤中来。
每一种模式的背后,都有其独特的历史、文化和法律传统。生搬硬套,只会水土不服。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也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兴奋。既然没有现成的答案,那就意味着,他有机会,去创造一个全新的答案。一个真正属于华夏的,能够平衡各方利益的解决方案。
夜深了,程鹤毫无睡意。他站起身,走到书房中央那块巨大的白色写字板前,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
他需要把脑子里那些纷乱的线索,全部梳理出来。
……
第二天。
程鹤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块白板。
他不再纠结于具体的案例和法条,而是开始进行更深层次的解构。他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第一性原理”。
经过一整夜的思考和梳理,他终于拨开了层层的法律迷雾,看到了隐藏在“被遗忘权”这个概念背后,最核心的本质。
那不是一种权利,而是一场冲突。一场四种基本权利的激烈碰撞。
他在白板的最中央,写下了“陈默案”三个字,然后从这个中心点,画出了四个箭头,指向四个方向。
在第一个箭头的末端,他写下了两个词:隐私权,人格尊严权。
这是陈默最核心的诉求。程鹤的脑海中,浮现出陈默那张疲惫而充满痛苦的脸,和他钱包里那张小女孩天真烂漫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