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们的对面，被告席上，则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

    新闻网站和国内最大的搜索引擎公司“北极星”，这次是下了血本，联合组建了一个堪称豪华的律师天团。

    领衔的，是京城有名的“大状”，金牌律师，金昊宇。

    金昊宇年约四十，一身剪裁精良的意大利手工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公式化的微笑，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和志在必得的锋芒。在他的身后，坐着六名同样西装革履的精英律师，他们面前的桌上，堆满了小山一样高的卷宗材料。

    这阵仗，与其说是来打官司，不如说是来示威的。

    他们要用最强大的阵容，最雄厚的资源，将原告席上那个不自量力的普通人和他那个看起来有些过气的律师，彻底碾碎。他们要捍卫的，不仅仅是两家公司的利益，更是整个行业的“规则”。

    审判长法槌落下，庭审正式开始。

    果不其然，金昊宇一上来，就发动了猛烈的攻势。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排练，充满了煽动性。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金昊宇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法庭，最后轻蔑地在程鹤脸上一掠而过，“今天，我们站在这里，讨论的不是一个人的隐私，而是一个社会的良知！我们讨论的，不是一个人的安宁，而是一个国家的记忆！”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法庭。

    “新闻自由，是写进宪法的神圣权利！是保障社会透明、监督权力运行的基石！我们所代理的当事人，作为负责任的新闻媒体和网络平台，他们所做的，只是在履行自己神圣的职责——记录事实，传播真相！”

    “十五年前，原告陈默，因聚众斗殴罪被法院判刑，这是不是事实？”他猛地一指原告席，声色俱厉，“是！既然是事实，为什么不能报道？为什么不能被搜索到？难道就因为原告自己觉得这段历史不光彩，他就有权要求整个社会为他一个人患上‘健忘症’吗？”

    “如果今天，我们支持了原告的诉求，那么明天，将会发生什么？”金昊宇的语调充满了警告的意味，“那些犯下更严重罪行的罪犯，那些贪污腐败的官员，那些制造假冒伪劣产品的黑心商人，他们是不是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走上法庭，以‘被遗忘’为名，要求我们删除他们的犯罪记录，清洗他们的不光彩历史？到那时，我们的网络将充斥着谎言和伪饰，公众的知情权将被践踏得体无完肤！历史的真相，将任人打扮！”

    “所以，审判长！”金昊宇最后总结道，声音铿锵有力，“这根本不是一场关于‘被遗忘权’的官司，这是一场真相与谎言的战争！是一场捍卫公众知情权，对抗历史修正主义的战争！我们恳请法庭，驳回原告所有不合理的诉讼请求，以维护法律的尊严，捍卫新闻自由的底线！”

    一番话说完，旁听席上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不少记者都在奋笔疾书，金昊宇的这番话，太适合当做明天新闻的标题了。

    被告席上，那群精英律师们的脸上，都露出了胜利在望的微笑。在他们看来，金昊宇已经把这个案子上升到了一个不可辩驳的高度。任何一个法官，在“新闻自由”、“公众知情权”、“社会记忆”这些宏大叙事面前，都不可能去支持一个普通人的“自私”请求。

    这场官司，已经赢了一半。

    陈默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下意识地看向程鹤，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和恐慌。

    然而，程鹤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他甚至还对着陈默，安抚性地点了点头。

    终于，轮到他发言了。

    程鹤缓缓地站起身，没有像金昊宇那样充满攻击性，他甚至没有立刻走向发言席，而是先对着审判长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有一种能让人瞬间安静下来的力量，“首先，我完全同意刚才金昊宇律师所说的，新闻自由和公众知情权，是我们社会不可或缺的基石。这一点，毋庸置疑。”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金昊宇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了一下，他身后的律师团也面面相觑，搞不懂程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不等于承认自己输了吗？

    程鹤没有理会他们的错愕，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们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要否定新闻自由，更不是要挑战公众知情权。我们想和法庭探讨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在互联网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基础设施，在数据可以被永久保存、无限复制和瞬间检索的今天，我们应该如何为这些神圣的权利，划定一个合理的、充满人性温度的边界？”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明亮。

    “金律师刚才用了一个词，‘战争’。我认为，这个词用得不恰当。法律的智慧，不在于制造非黑即白的对立，更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法律的最高艺术，在于平衡。”

    “平衡？”审判长显然被这个词吸引了，他身体微微前倾，示意程鹤继续。

    “是的，平衡。”程鹤走到了法庭的中央，“本案的本质，不是一种权利对另一种权利的碾压，而是四种同样重要、同样受法律保护的权利，在数字时代所产生的激烈冲突。它们分别是：原告的个人隐私权与人格尊严权；新闻媒体的言论自由权；网络平台的商业经营自由权；以及，社会公众的知情权。”

    “这四种权利，没有哪一个是绝对高于另一个的。简单地用一种权利去压倒另外三种，都是不公平的，也是不负责任的。因此，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是’或‘否’的答案，而是一个精妙的、理性的、可以被各方接受的裁量体系。一个能够实现‘权利平衡’的工具。”

    金昊宇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隐隐感觉到，对方正在将这场辩论，拖入一个他所不熟悉的、更深邃的理论层面。他试图打断，但审判长一个制止的手势，让他只能悻悻地坐了回去。

    “为了帮助法庭更好地进行这种‘平衡’，我们团队经过反复研究，尝试构建了一个裁判思路，我们称之为——‘三步审查法’。”

    程鹤的声音，在安静的法庭里，清晰地回响。

    “第一步，审查信息的性质。”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在判断一条信息是否应该被‘遗忘’之前，我们首先要问，这条信息，它到底是什么？它是涉及个人健康、家庭、情感等高度私密的个人信息，还是涉及官员腐败、企业排污、产品质量等与公共利益密切相关的公众信息？”

    “法律的天平，在面对这两种不同性质的信息时，其倾斜度，应该是截然不同的。对于前者，法律应当给予更高程度的保护，因为这关乎到一个公民最基本的人格尊严。而对于后者，法律则应当保持最大限度的开放，因为这关乎到整个社会的福祉和安全。”

    “就本案而言，”程鹤的目光转向被告席，“一篇十五年前，关于一个普通大学生因年少轻狂而犯错的社会新闻，在今天，它最主要的属性是什么？是依然具有重大公共利益价值的‘新闻’，还是已经演变成了一块附着在陈默先生个人身上的，无法摆脱的‘数字伤疤’？它更多地，是属于公共领域，还是私人领域？我相信，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金昊宇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发现程鹤巧妙地避开了“事实”这个核心，转而从“信息性质”这个全新的角度进行解构，这让他的防线出现了一丝松动。

    “第二步，”程鹤伸出了第二根手指，他的节奏控制得堪称完美，“审查时间的维度。”

    “金律师刚才反复强调，事实不容篡改。我同意。但我们也要承认，任何事实，都存在于时间的坐标轴之上。时间的流逝，会改变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新闻的价值。”

    “一篇新闻，在它刚刚发布的时候，它的新闻价值、警示意义，是最高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十年，十五年，甚至更久，它的新闻价值和警示意义，必然会不断地衰减。这是客观规律。”

    “互联网最大的问题，就是它打破了这种规律。它让一条十五年前的、新闻价值几乎已经衰减为零的旧闻，和一个小时前发生的重大新闻，以同样清晰、同样唾手可得的方式，呈现在公众面前。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时间秩序的一种扭曲。”

    “所以，我们恳请法庭在裁量时，充分考虑时间的因素。当一个事件已经足够久远，当它的新闻价值已经让位于它对个人所造成的持续性伤害时，法律的天平，是否应该向保护个人‘被遗忘’的权利，进行适度的倾斜？”

    程鹤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是啊，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一份十五年前的旧报纸，早就躺在某个仓库的角落里，化为尘埃了。谁会为了了解一个邻居，而去翻阅十五年前的报纸？但现在，只需要零点几秒，一个搜索引擎，就能让这段本该被时间掩埋的过去，赫然重生。

    这公平吗？

    “第三步，”程...鹤的声音变得更加沉稳有力，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审查当事人的身份和行为。”

    “这，才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真正钥匙。”程鹤的目光直视金昊宇，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担忧，“金律师担心，一旦支持了陈默，那些贪官、恶棍也会来要求‘被遗忘’。这个担忧，是有道理的。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不是因噎废食，彻底关上‘被遗忘’的大门，而是要建立一个有效的‘身份识别’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