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金店老板，四十五岁，去年三月因为打老婆被拘留过五天。机械厂工人，三十八岁，前年把老婆打进医院，赔了医药费了事。

    “他们的妻子呢？”方青问。

    “五金店那个，丈夫死后继承了店铺，现在生意做得不错。机械厂那个，拿了抚恤金，带着孩子回娘家了。”陆明看着她，“表面上，都是解脱了。”

    方青靠回椅背，觉得嗓子发干。她倒了杯茶，手有点抖，茶水洒出来几滴，在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你是说……可能有连环杀手？专门杀家暴男？”

    “我没说。”陆明立刻否认，“只是提供可能性。三起案子，手法不完全一样，时间跨度半年，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有关联。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但她眼睛里的神情告诉方青，她不是想多了。

    方青重新翻开周玉梅的审讯笔录。那些平静的供述，此刻读起来有了不同的意味。

    “该做个了断了。”

    “十五年，够长了。”

    “木棉花开的时候，冬天就过去了。”

    这些话，如果放在更大的背景下看……

    “我需要查那两起案子。”方青说，“重新调查。”

    “难。”陆明摇头，“已经结案了，尸体都火化了。没有新证据，局里不会同意重启调查。”

    “那就暗地里查。”方青合上笔记本，“我去找当年办案的人聊聊。”

    陆明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小心点。如果真有人串联这些事，那这个人……不简单。”

    楼下突然传来收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音量，正在播晚间新闻：

    “……市妇女联合会将于本周六召开‘维护妇女儿童权益工作座谈会’，届时将邀请全市各街道、单位妇女代表参加。妇联副主任周红梅表示，今年将重点推进家庭暴力防治工作……”

    周红梅。

    方青和陆明对视一眼。

    “巧合？”陆明轻声问。

    “不知道。”方青说，“但我得去见见这位周主任。”

    跑堂的小伙计上楼来添热水，看见她俩，笑嘻嘻地问：“两位同志还要点啥？刚出炉的桂花糕，要不要来一碟？”

    “不用了，谢谢。”方青摆摆手。

    小伙计下楼去了。楼梯又吱呀作响。

    陆明看了看表：“九点半了。你还不回去？”

    “再坐会儿。”方青说，“脑子乱，理理。”

    陆明没再劝。她知道方青的脾气，案子没理顺之前，回家也睡不着。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楼下打牌的人散了，茶客陆续离开，茶馆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跑堂收拾桌椅的碰撞声，还有街上偶尔经过的自行车铃声。

    “你说，”方青突然开口，“如果周玉梅真是被人指使或者帮助的，那这个人图什么？”

    “正义感？”陆明猜测，“看不过去，帮一把。”

    “那为什么用这种方式？为什么不直接帮她离婚？不帮她报警？不帮她离开那个家？”

    陆明答不上来。

    方青继续道：“而且，如果真有这么个人，应该对毒理、药理很了解。知道怎么控制剂量，怎么掩盖症状，怎么伪装死因。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医生？药剂师？化学老师？”

    “或者……法医。”方青说完，看向陆明。

    陆明一愣，随即笑了：“你怀疑我？”

    “不是。”方青也笑了，“我只是在想，有这个能力的人，不多。”

    陆明敛了笑，认真想了想：“全市医院、药房、学校、化工厂……加起来，能接触这些知识的人，少说几百。但要知道怎么用，用得这么精准，那就少了。”

    “而且还要有动机。”方青补充，“不是为钱，不是为情，是为了……惩罚？”

    这个词说出来，两人都沉默了。

    惩罚。替天行道。以暴制暴。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人——或者这群人——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执行他们心中的正义。

    可法律呢？秩序呢？

    窗外传来一阵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不知道哪又出事了。

    “方青，”陆明轻声说，“这案子，你打算查多深？”

    “查到真相。”

    “如果真相很残酷呢？如果牵扯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呢？”

    方青看着茶杯里沉底的茶叶，慢慢说：“我是警察，我的工作就是查真相。至于真相是什么，该不该查出来，不是我该考虑的。”

    陆明叹了口气：“你还是这么轴。”

    “不然呢？”方青抬眼，“装作不知道？把周玉梅送进去，案子一结，万事大吉？”

    “那样比较轻松。”

    “我做不到。”方青站起身，“走了，明天还要去妇联。”

    陆明也站起来：“我送你。”

    “不用，我骑车。”

    “那我陪你走到车棚。”

    两人下楼。一楼已经没什么人了，老板在柜台后打瞌睡，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

    “两位同志慢走。”老板含糊地说。

    方青付了茶钱，推门出去。

    夜风吹来，带着点凉意。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几盏路灯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晕。远处还有零星几扇窗户亮着灯，像黑夜里的眼睛。

    两人走到市局后院的车棚。方青开锁，推出那辆永久牌自行车。

    “陆明，”她突然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陪我查这些。”方青跨上车，“局里很多人觉得我多事。一个家暴反杀的案子，证据确凿，嫌疑人认罪，赶紧结案得了。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想。”

    陆明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的直觉往往是对的。”

    方青也笑了：“那这次呢？你觉得我的直觉对了吗？”

    “对错不重要。”陆明拍拍她肩膀，“重要的是，你做了警察该做的事。去吧，路上小心。”

    方青蹬车离开。车轮碾过石板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陆明站在车棚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往宿舍楼走。

    走到一半，她停住了。

    街对面的阴影里，好像站着个人。

    陆明眯起眼睛看。那人穿着深色衣服，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看不清脸。但身形……有点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