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局出来，方青没回家，直接去了档案室。

    市公安局的档案室在后院最里头的一排平房里，红砖墙，瓦片顶，窗户又小又高，像个碉堡。管档案的老赵头六十多了，耳朵有点背，说话得喊。

    方青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老赵头正戴着老花镜粘发票，桌上摊着一堆泛黄的纸片。

    “赵师傅！”方青提高嗓门。

    老赵头抬起头，眯着眼看了半天：“哦，小方啊。啥事？”

    “调份档案。前进路李建国，原国营第三服装厂职工。”

    “李建国……”老赵头念叨着，慢吞吞起身，走到墙边那排铁皮柜子前，“哪个单位的？”

    “服装厂！第三服装厂！”方青又喊。

    “知道了知道了，别嚷嚷。”老赵头拉开一个抽屉，手指在一叠叠档案袋上滑过，“李……建国……有了。”

    他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拍了拍灰，递过来：“就在这儿看，不能带走。”

    方青接过档案袋，在靠窗的桌子前坐下。档案袋已经发黄变脆，绳子绕了好几圈。她小心解开，抽出里面的材料。

    第一页是职工登记表。李建国，男，汉族，1942年3月15日出生，籍贯南滨市。文化程度：初中。1962年进入第三服装厂，岗位：质检员。

    登记表上贴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李建国，约莫二十出头，梳着分头，穿着中山装，对着镜头笑。那笑容挺憨厚，跟方青在太平间看到的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判若两人。

    她继续翻看。后面是历年考核表、工资调整记录、奖惩情况……

    翻到1969年的奖惩记录时，方青停住了。

    1969年11月，李建国因“作风问题”被记大过一次，从质检岗调至搬运岗。

    处分决定书写得很简略：“李建国同志生活作风不检点，与女工刘秀英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造成不良影响。经研究决定，给予记大过处分，调离原岗位。”

    刘秀英。这个名字没见过。

    方青把这一页折了个角，继续往后翻。1970年，李建国从搬运岗调回质检岗。1974年，又调至后勤科。1979年，服装厂效益下滑，李建国办理停薪留职，开了那家裁缝店。

    后面的材料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工资单、体检表、学习心得……

    方青把档案翻完，又仔细看了一遍1969年那张处分决定书。“作风问题”四个字后面，还跟着一行小字：已做妥善处理。

    什么处理？档案里没说。

    她抬头喊老赵头：“赵师傅，这个人后来的处分撤销了吗？”

    老赵头走过来，拿起老花镜看了看：“哦，这个啊。我记得，当时闹得挺大。女工怀孕了，男方不认账。厂里为了息事宁人，让男的娶了女的。”

    方青心里一动：“李建国娶了刘秀英？”

    “不是。”老赵头摇头，“娶的是另一个。姓周……叫周什么来着？”

    “周玉梅？”

    “对对对，周玉梅。”老赵头回忆，“那会儿周玉梅是临时工，在厂里干杂活。不知道怎么的，就怀上了。李建国不承认，说孩子不是他的。但周玉梅一口咬定，闹到厂里。领导做工作，最后俩人结婚了。”

    方青皱眉：“那刘秀英呢？”

    “调走了。调去郊区纺织厂了。”老赵头说，“后来听说嫁人了，具体不清楚。”

    1969年，李建国因为和刘秀英有不正当关系被处分，却娶了怀孕的周玉梅。这中间……

    “赵师傅，能查查刘秀英的档案吗？”

    “不好查，调走了，档案跟着人走。”老赵头说，“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郊区纺织厂我有熟人。”

    “麻烦了。”

    方青道了谢，继续翻看档案。在最后几页，她发现一张纸，是1975年1月的请假条。

    “因家中有事，请假三天。事由：处理家庭事务。”

    请假人：李建国。批准人：车间主任。

    请假日期：1975年1月8日至1月10日。

    1975年1月8日。方青记得，周玉梅日记里写孩子夭折，就是这一天。

    她心里一紧，把请假条抽出来，对着光看。纸张很薄，透出背面模糊的字迹。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已经快磨没了：

    “卫生院，处理干净。”

    处理什么？孩子？

    方青感觉后背发凉。她把请假条小心放回去，继续翻。档案袋最底下，还有几张照片。

    第一张是服装厂车间合影，几十号人站成三排，李建国站在后排左边第三个。照片下面用钢笔写着人名，李建国旁边是个女工，写着：刘秀英。

    方青仔细看那个刘秀英。二十来岁，圆脸，梳两根麻花辫，笑得挺腼腆。她站在李建国斜前方，两人之间隔了两个人，但李建国的眼睛，明显是看向她的。

    第二张是厂运动会照片，李建国在跑接力赛。终点线旁，一个女工拿着毛巾和水壶等着，还是刘秀英。

    第三张……

    方青愣住了。第三张是张两寸黑白照，一对年轻男女的合影。男的穿着军装，女的穿着碎花衬衫，两人肩并肩站着，笑得有点拘谨。

    男的当然是李建国，年轻时的李建国。女的是刘秀英。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1968年国庆，与秀英摄于人民公园。

    1968年。比处分早一年。

    所以李建国和刘秀英，根本不是简单的“不正当关系”。他们是正经在谈恋爱，至少曾经是。

    那周玉梅呢？她是怎么插进来的？

    方青把照片都收好，档案袋重新系上。走出档案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花。

    她蹬上车，往第三服装厂方向骑。

    服装厂在城北，老工业区。红砖厂房一排排，墙上的标语已经斑驳：“工业学大庆”“抓革命促生产”。厂门口的铁门锈迹斑斑，传达室里坐着个打瞌睡的老头。

    方青敲敲窗户：“师傅，打听个人。”

    老头睁开眼，打着哈欠：“谁啊？”

    “以前在咱厂工作的，李建国，还有刘秀英。”

    老头打量她：“你谁啊？”

    方青掏出证件。老头看了一眼，态度客气了些：“李建国我知道，早不在这儿干了。刘秀英……调走多少年了。”

    “厂里还有认识他们的老职工吗？”

    “有啊，仓库的张广福，跟李建国一批进厂的。”老头指了指厂区里面，“往里走，最后一排平房，仓库办公室。”

    方青道了谢，走进厂区。厂房里传来缝纫机的哒哒声，空气里有股棉尘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几个女工端着搪瓷缸子在门口晒太阳，看见她，好奇地打量。

    最后一排平房很旧了，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方青找到仓库办公室，门开着，里面堆满了布料和纸箱。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理货。

    “张师傅？”方青敲门。

    男人抬起头，满脸皱纹，手上全是老茧：“我是。你找谁？”

    “公安局的，想问问李建国和刘秀英的事。”

    张广福愣了一下，慢慢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李建国……死了是吧？我听说了。”

    “您知道？”

    “街坊传的。”张广福倒了杯水给方青，“坐吧。想问啥？”

    方青在凳子上坐下：“李建国和刘秀英，当年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