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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前方迷茫
发布:2025-12-25 09:46 字数:4243 作者:紫眸唯艺
    张广福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昏暗的屋里升腾。

    “他俩啊……本来是一对。”老头慢慢说,“六八年进厂,都是学徒工。李建国机灵,学得快,没多久就转正当了质检员。刘秀英老实,手脚慢,但人好。”

    “后来呢?”

    “后来……”张广福弹了弹烟灰,“六九年吧,厂里来了个临时工,就是周玉梅。那姑娘长得秀气,手脚也利索。不知道怎么的,就跟李建国好上了。”

    “可李建国不是跟刘秀英在谈吗?”

    “是啊。”张广福叹气,“但男人嘛……周玉梅比刘秀英漂亮,又会来事。李建国就动了心思。本来也没啥,分手就分手呗。可坏就坏在,周玉梅怀孕了。”

    方青心里一紧:“什么时候?”

    “六九年秋天。”张广福回忆,“周玉梅肚子大起来,去找李建国,李建国不认,说孩子不是他的。周玉梅闹到厂里,说要告他强奸。那时候这罪名可大了,要枪毙的。”

    “后来呢?”

    “厂领导出面调解。”张广福说,“查了查,周玉梅那阵子确实只跟李建国走得近。李建国咬死不认,但也没证据证明孩子不是他的。最后领导做工作,让李建国娶了周玉梅,算是‘妥善处理’。”

    “那刘秀英呢?”

    “刘秀英惨啊。”张广福摇头,“男朋友被人抢了,还在一个厂里上班,天天看着。领导怕出事,把她调去郊区纺织厂了。走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

    方青沉默了一会儿:“李建国对周玉梅怎么样?”

    “能怎么样?心里有气呗。”张广福说,“他觉得是周玉梅算计他,逼他结婚。结婚后就没给过好脸色。喝酒,打人,骂街。周玉梅开始还忍,后来也受不了,但孩子都生了,能怎么办?”

    “孩子……”方青试探着问,“听说孩子夭折了?”

    张广福的脸色变了变,烟抽得更猛了。屋里静下来,只有烟丝燃烧的滋滋声。

    “那孩子……”老头压低声音,“死得蹊跷。”

    “怎么蹊跷?”

    “七五年一月,冬天。”张广福声音更低了,“孩子那时候都五岁了,叫小娟,挺乖一丫头。突然就死了,说是意外。可厂里有人看见……”

    他顿了顿,左右看看,像怕被人听见:“有人看见,李建国那天喝多了,跟周玉梅吵架,把孩子从楼梯上推下去了。”

    方青感觉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谁看见的?”

    “厂里值班的老王头。”张广福说,“但他不敢说。李建国当时威胁他,说敢乱说就弄死他。老王头胆子小,装没看见。后来没几年,老王头也死了,脑溢血。”

    “周玉梅呢?她怎么说?”

    “她能怎么说?”张广福苦笑,“说是孩子自己摔的。可那之后,周玉梅就像变了个人,整天不说话,埋头干活。李建国打她更狠了,有回打到卫生院,肋骨都断了。”

    方青想起周玉梅日记里的话:“孩子没了。是个女孩。建国推了我,我从楼梯上滚下去……”

    原来推的不是周玉梅,是孩子。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张师傅,这些事,当年没人报警?”

    “报啥警啊。”张广福叹气,“清官难断家务事。孩子死了,爹妈都不追究,外人瞎掺和啥?再说,那年头死个孩子……不算稀奇。”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方青心里发冷。

    不算稀奇。一条命,就这么轻飘飘的。

    她深吸一口气:“刘秀英后来怎么样了?”

    “嫁人了,嫁了个工人,生了俩孩子。”张广福说,“前几年还回来过一趟,老了不少。我问她还恨不恨李建国,她说早忘了。可我看她那眼神……不像忘了。”

    “她住哪?”

    “纺织厂宿舍吧,具体不清楚。”张广福想了想,“不过她妹妹还在咱厂,叫刘秀兰,在缝纫车间。”

    方青记下来:“谢谢您。”

    “同志,”张广福叫住她,“李建国死了,是他活该。但周玉梅……她也是苦命人。要是能轻判……”

    “我明白。”

    方青走出仓库,外面的阳光刺得眼睛疼。她站在厂房门口,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女工。她们大多三四十岁,脸上有疲惫,也有麻木。

    二十年前,周玉梅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年轻,有点姿色,想找个依靠。她找到了李建国,却没想到是跳进了火坑。

    十五年的折磨。孩子的死。最后的爆发。

    方青突然想起周玉梅审讯时说的话:“十五年,我忍了十五年。去年冬天,他又打我,打断了两根肋骨。我躺在卫生院,看着天花板,突然就想明白了。这日子,到头了。”

    是什么样的绝望,能让一个人策划两个月的谋杀?

    是什么样的恨,能让一个人亲手给丈夫做一件毒旗袍?

    方青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案子的根源,不在今年三月,而在十五年前,甚至更早。

    她蹬上车,往缝纫车间去。

    车间很大,上百台缝纫机排成排,哒哒声响成一片。空气里飘着布料纤维,吸进鼻子痒痒的。女工们埋头干活,没人抬头看她。

    车间主任是个中年女人,听方青说明来意,指了指最里面一排:“刘秀兰在那,穿蓝褂子的那个。”

    方青走过去。刘秀兰四十出头,跟照片上的刘秀英有几分像,但更瘦,更憔悴。她正踩着缝纫机,手指翻飞,动作熟练得像机器。

    “刘秀兰同志?”方青轻声叫。

    刘秀兰抬起头,看见方青的警服,愣了一下:“您是……”

    “公安局的,想问问你姐姐刘秀英的事。”

    刘秀兰脸色变了变,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出去说。”

    两人走到车间外的空地。刘秀兰从兜里摸出包烟,抖出一根点上,手有点抖。

    “我姐怎么了?”她问。

    “没怎么,就是想了解点情况。”方青说,“关于李建国的。”

    听到这个名字,刘秀兰眼神一冷:“那个畜生死了?”

    “你知道?”

    “听说了。”刘秀兰深吸一口烟,“死得好。早该死了。”

    “你姐姐和他……”

    “别提我姐!”刘秀兰突然激动起来,“我姐这辈子就是被他毁了!本来好好的,谈恋爱,准备结婚。结果冒出个周玉梅,说怀孕了,逼着李建国娶她。我姐怎么办?调去郊区,人生地不熟,哭了整整一年!”

    “你姐姐恨他吗?”

    “恨?何止是恨!”刘秀兰眼睛红了,“我姐到现在还做噩梦,梦见李建国骂她,打她。她说李建国结婚前找过她,说娶周玉梅是逼不得已,心里爱的还是她。我姐信了,等了他好几年。结果呢?人家孩子都生了!”

    烟灰掉在地上,刘秀兰用脚狠狠碾灭。

    “后来孩子死了,我姐还心疼周玉梅,觉得她可怜。”刘秀兰冷笑,“现在看,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抢别人男人,活该遭报应!”

    方青沉默了一会儿:“你姐姐现在还好吗?”

    “好什么好。”刘秀兰抹了抹眼睛,“嫁了个酒鬼,天天打她。俩孩子也不争气,学习不好,工作找不到。她这辈子……完了。”

    “李建国死后,你姐姐知道吗?”

    “知道。我告诉她了,她愣了半天,然后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刘秀兰看着远处,“她说,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远处传来下班的铃声。车间里的缝纫机声渐渐停了,女工们开始收拾东西。

    刘秀兰掐灭烟头:“同志,还有事吗?我要接孩子了。”

    “最后一个问题。”方青看着她,“如果有可能,你姐姐会杀李建国吗?”

    刘秀兰愣住了。她看着方青,看了很久,才慢慢说:“我姐不会。她胆子小,挨打都不敢还手。但我会。”

    说完,她转身走了。背影瘦削,却挺得笔直。

    方青站在原地,看着女工们从车间里涌出来。她们说笑着,抱怨着,谈论着晚饭吃什么,孩子考了多少分。

    平凡的生活。平凡的女人。

    可平凡之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痛?

    方青蹬上车,慢慢往回骑。夕阳西下,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脑子里全是今天听到的事:李建国和刘秀英的恋情,周玉梅的插足,孩子的死,十五年的家暴……

    还有刘秀兰最后那句话:“但我会。”

    如果刘秀兰会,那刘秀英呢?如果真的恨到骨子里,会不会?

    不会。刘秀兰说了,她姐胆子小。

    那周玉梅呢?她胆子大吗?日记里写,她怕李建国,怕到不敢哭出声。

    一个怕了十五年的女人,是怎么鼓起勇气杀人的?

    回到市局,天已经黑了。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陈国栋在等她。

    “去哪了?一下午不见人。”老民警问。

    “查李建国的过去。”方青坐下,把今天查到的说了一遍。

    陈国栋听完,沉默了很久。

    “所以,”最后他说,“周玉梅是小三上位,结果被家暴十五年。李建国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继续打她。她忍无可忍,终于动手。”

    “表面看是这样。”方青说,“但我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缺什么?”

    “缺一个推动力。”方青敲着桌子,“周玉梅忍了十五年,为什么突然不忍了?去年冬天肋骨被打断,是个导火索。但之后发生了什么,让她从‘忍’变成‘杀’?”

    陈国栋想了想:“周红梅的来访?”

    “可能。”方青说,“但周红梅只是劝她离婚,劝她收集证据。这不足以让她下决心杀人。”

    “那你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方青实话实说,“也许是什么我们还没发现的事。”

    电话响了。方青接起来,是陆明。

    “方青,你送来的那瓶白色粉末,化验结果出来了。”陆明的声音有点兴奋,“不是单纯的氰化钠,是混合制剂。里面有氰化物,有苯巴比妥,还有几种缓释剂。这东西……专业得可怕。”

    “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不是普通人能配出来的。”陆明说,“需要药理知识,需要化学知识,需要知道各种成分的比例、反应、释放速度。周玉梅一个裁缝,绝对搞不出来。”

    方青握紧话筒:“确定吗?”

    “百分之百确定。”陆明说,“我问了药学院的教授,他说这种配方,至少是药剂师水平。”

    药剂师。或者医生。或者……懂药的人。

    方青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周红梅。她是妇联干部,但她的丈夫……好像是市医院的医生?

    “陆明,帮我查个人。周红梅,市妇联副主任。她丈夫是不是医生?”

    “我问问。”陆明说,“十分钟后打给你。”

    挂断电话,方青看向陈国栋:“老陈,帮我查查周红梅的家庭情况。她丈夫,孩子,亲戚,所有能查到的。”

    “你怀疑她?”

    “怀疑一切。”

    十分钟后,陆明的电话来了。

    “查到了。周红梅的丈夫叫王志刚,市人民医院药剂科主任。”

    药剂科主任。

    方青心里一震。懂药,懂毒,懂配方。

    “还有,”陆明继续说,“王志刚去年下乡支医三个月,去了郊区纺织厂卫生院。”

    郊区纺织厂。刘秀英工作的地方。

    所有的线索,突然连成了一条线。

    周红梅的丈夫是药剂科主任,能配出专业毒药。

    周红梅认识刘秀英(通过丈夫),知道刘秀英的遭遇。

    周红梅是周玉梅的表姐,知道周玉梅的遭遇。

    周红梅在妇联工作,接触过无数家暴案例。

    如果……如果周红梅在帮助这些女人,用她的方式……

    “方青?你在听吗?”陆明在电话那头问。

    “在听。”方青深吸一口气,“陆明,这事先保密,谁都别说。”

    “你发现什么了?”

    “还没确定。等我查清楚。”

    挂断电话,方青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远处有闪电划过,雷声隐隐传来。

    又要下雨了。

    而这场雨,也许会冲刷出更多的秘密。

    她拿起外套,对陈国栋说:“老陈,明天一早,去郊区纺织厂。”

    “找刘秀英?”

    “找真相。”

    走出市局,雨已经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脸上冰凉。

    方青没打伞,推着自行车慢慢走。雨夜里,街灯昏暗,行人稀少。

    她想起周玉梅,想起刘秀英,想起那些在婚姻里挣扎的女人。

    她们在等什么?等法律?等正义?还是等一个像周红梅这样的人,给她们一条“出路”?

    如果周红梅真的在帮助她们杀人……

    那她到底是在行善,还是在作恶?

    雨越下越大。方青蹬上车,冲进雨幕。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片水花。

    前路茫茫。

    但总得走下去。

    因为她是警察。

    这是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