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武人而言，登山不过尔尔。

    再长的天梯行路难，只要去走了，终是可以爬完。只是路的尽头却不见天宫仙阙，没有朝阳的金顶也谈不上金顶，故而更谈不上抚顶结发的大仙人，他来到金顶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坐在悬崖边上、捧着手机看小说看得正入迷的苍颜老人。

    老人太老，比闻人祁小区门口老掉牙的作妖保安都枯朽几分～

    他的眼睛浑浊，他的颊腮凹陷，他脸上满是皱巴巴的深纹。

    他，回头冲男人一笑，没有仙人风采，只露出残缺不全的一嘴黄牙。

    “十七年了，你终于攒下胆气，再上武当。”老人声音沙哑，喉咙里似卡浓痰，每说一个字，仿佛都带动着浓痰在喉间滚动。

    男人错开视线，放目云海。

    “是呀，十七年了～”他低声呢喃，微挑的眉眼里，溢着满满的唏嘘。

    “此次上武当，意欲何为？”

    “来立约，来接人。”

    “打算接走谁？昙悲的弟子，或者…我的弟子？”

    “如果有可能，打算一并接走。”

    老人闻言失笑，浑浊的眼里精光一现即逝。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他背对着男人，摇头。

    “昙悲的弟子，他会亲自来接，而我的弟子，她早就是武当山人，你接不走，她也不会跟你走。”

    老人淡淡说着，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让修成万象由心、凡意之所往几近无所不能的男人，拧眉叹息～

    他走到老人身后，定定注视着他的背影，御起天地间炁动！激荡云海滚滚浩浩。

    罡风吹过山巅，老人不动不抗，而这武当山河，却似替他在动，在抗！

    人力之有尽，如何比得起山河之无垠？

    老人背对着他盘坐，掏出手机点开网文看得入迷，而他站在后面，以往的意之所向无所不能，面对老人单薄又如山岳般厚重的背影，显得如此的无力～

    良久，他终是退去一步。

    “您…还是和当年一样。”

    “一样的不通人情～”

    老人低头看着手机，缓缓起身。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你看，连无情的天道，都更钟睐于善。”

    “你若善，又何须向我要一份人情？”

    老人说罢，男人顿时激愤。

    “那么李纯钢，什么是善！”

    “你镇压武道，逼得亿万武人海外流离回不得华国！这是善？”

    “你掳人亲子，致使血肉分离，这又是善？”

    “你不欲武人立国，不允武道凌驾于世俗，十七年前，借山火让我们谋划成空…”

    “可是，你这十七年，又做了什么！你空有通天本领，却不愿出山济世，你觉得这样不好那样不善，你为何不予我们一个善？”

    “十七年！足足十七年！沉迷网文，高山枯坐！”

    “到头来，你还指责我们不善？”

    男人的怨怼没勾起老人心里的波澜，他喊罢之后，老人只是冷笑，头也不回的说道：“如果你有资格和贫道论善，那你也不用特意书信半年，选在今天跑来见我。”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很对，贫道确实在武当山枯坐了太久。”

    “久得让你们认为，贫道的话不管用，贫道的意志可以违背！”

    “先是那个可怜丫头，不管不顾跑回国，再是极武门的高乾煜，后是昙悲，包括现在的你！”

    “你们制定《公约》，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经营海外，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你们不要忘记，这世上唯一战死的武圣，是死在了贫道的手上！”

    老人说着，缓缓转身。

    他转过身来的一刹，天地重压落下，云海翻腾龙影！

    男人俄然口喷鲜血，被浩瀚的伟力压跪在地！

    “你霍家的霍秉维，领队害死了程爵那孩子，现在，又向他的孙女下手！”

    “而你，居然还敢上武当山与贫道叫嚣，真是好大的狗胆！”

    “你在书信里与我立约，说找到了合适的棋子。”

    “视天下为盘，把世人作子，你与吴迪一样，一样的自命不凡，一样的愚蠢至极！”

    “霍奇峰，你是不是忘了，武当山杀圣，炁可不入世俗？”

    直到此刻，老人话音落下，男人才感知到何为让人窒息的无力，他在他跟前，甚至连反抗都提不起来勇气～

    武当山杀圣，炁可不入世俗…霍奇峰心里咀嚼着老人这句话，跪在地上艰难北望，视线尽头，是武当天柱峰。

    想起旧古来口口相传的那个武当山传说，他不禁汗毛倒竖！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如果传说为真，那么…今天真的有可能被老头诛灭在武当山！

    欣赏人的惊惶与恐惧，那是反派才会做的事情，老人浑浊的双眼微眯，地上的霍奇峰连头也不敢抬，自然看不到他在欣赏着自己的恐惧时，神色是何等的自得。

    然而老人的目光终究没在霍奇峰身上停留太久，半生风风雨雨，于他而言，霍奇峰这类人面对他时的脆弱无力，早已不如网文更能戳中他的爽点。他一手遮天镇压武道超过六十年，六十年来，世人眼中难以逾越的武道巨擎，无不在他面前俯首，哪怕是号称武道帝王的吴迪，十七年前也被他逼得出国，远赴重洋彼岸，只要他还一天没倒下，自命无敌的吴迪就一天不敢回来！

    也许是沉寂太久，也许是蹉跎诸多，近年来他一天比一天更能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

    杀而绝之，祸乱自解…

    秉持了半生的理念，虽仍未易志，但也对其产生了怀疑～

    近年来姜家的崛起，让他对“杀而绝之”产生了怀疑，当年姜天赐成圣南洋屠一国，他在他之后入圣，赶赴东南，斩其于汪洋之上～

    可叹，那之后没过十年，姜家就诞生了纯玉无瑕…

    到了今天，姜天赐的儿子更是从吴迪手中赎回了姜家的一切，雄踞姜圣礁，重立姜氏武道高山～

    念及往事，老人苦笑，回头看向翻腾云海。

    他的炁一直没有化龙，哪怕借尽武当历代气荡荡，借尽真武悲悯，仍只是飞蛟～

    到如今，甚至连“意”都在自我怀疑～

    云海里，飞蛟腾挪飞转，虽由炁而化，成于风云，但也有了鳞爪飞扬，有了辟灭乾坤的大气象。

    公…如若您在天有灵，是否可许我“意”成武当潜蛟化龙，我愿立天地之心，明守护之志，再佑华夏苍生二百年！

    老人仰望苍穹，只是时空易替，百多年后的今天，那位曾飞向核弹的公，又如何能予他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