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兰心情糟糕透了。她自小就是天之骄女，办事稳妥，即使天塌地陷，也能保持从容不迫。像今天这般狼狈地四处逃窜还是第一次。

    三人一直开到马蹄峰落雁坡才因为汽油不足被迫停车。这里是一处洪积扇，背靠山崖，水草丰美。如果不熟悉马蹄峰的人，根本找不到下落雁坡的路，更想不到有人会藏在这里。因此落雁坡很适合他们临时躲藏。

    “阿兰，血止不住，怎么办啊？”舒云急得快哭了。

    欧文身上的伤口依旧在不断冒血。殷红的血液没有半点凝结的迹象，如一潭无穷无尽的红色泉水，不断从纤细的泉眼里喷涌而出。

    舒云已经把欧文上半身的衣物都撕掉了，全部的伤口也随即暴露出来。在欧文结实的肌体表面，遍布着数十个小钢珠打出来的伤口。伤口虽然都不深，但都破体入肉，只能想办法把它们都夹出来，否则留在肉里很容易感染。可是欧文气若游丝，如果不先止血再清理钢珠，他很快就会失血而亡。

    霁兰也钻进后车座，轿车车厢低矮逼仄，三个人只能肩并肩头对头，不然就得撞个鼻青脸肿。

    “这是……这不是普通钢珠，它外面被包裹了青铜！”霁兰用尖头镊子夹出一颗珠子，放在强光下仔细端详，“而且在填入子弹前，这些钢珠很可能用黑杨木汁液处理过。据我所知，黑杨木汁液一旦接触不朽族的伤口，就会导致他们的伤无法愈合，直至流血而亡。”

    舒云一愣：“敖荣怎么会知道欧文是不朽族？还知道克制不朽族快速恢复的方法！”

    霁兰摇摇头，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现在她的脑袋里是一团乱麻，她和齐久的猜测也几乎被全部推翻。霁兰平生第一次生出悲哀的无力感。

    舒云心内大骇，但眼瞅着欧文即将殒命，也顾不得其他，一心只想尽快为他止血。

    “你先尽量把钢珠都摘出来，我去联系齐久！”霁兰明白，她们俩都没有办法应对欧文的伤，只能尽快让齐久过来救命。

    此刻齐久正在想办法潜藏行踪，他刚刚处理掉最后一辆跟踪他的轿车。

    齐久左手搭在车把手，忍不住捻动手指，敖荣的势力比他想象中大太多了。光是跟踪他的车就有足足四辆，而他又很确定，敖荣一定不会任由大部队被他引开，一定会让主力留在东郊搜寻欧文他们。

    见鬼！齐久生着闷气，越想越烦躁，忍不住一掌拍在车把上。这敖荣在乌狮城真是个地下小皇帝！手下势力竟然如此庞大，而且行事张狂，不管不顾，完全不怕暴露在人类眼中。单单这一点，他们就差了敖荣一大截，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敖荣豁的出去。

    齐久解决了四辆车的高手，但他毫不在意如何隐藏痕迹。但凡敖荣脑子没坑，他都会严密处理好后续问题，不会让手下的战亡暴露在公众眼皮底下。

    手机铃声在头盔内响起，齐久接通电话，霁兰的声音被电波信号挤压，听起来更加幽深低沉。

    “你在哪？我给你发定位，快来！欧文回来之前被霰弹打中了。现在他的伤止不住血，我看子弹表面好像被电镀了青铜，可能还用黑杨木汁液处理过。”霁兰嗓音嘶哑干涩，鼻音很重，像是刚哭过。

    齐久感觉自己脑袋里传来“啪”的一声，一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什么？我……青铜？黑杨木……黑……我……”齐久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水！大量清水冲，在血流尽而亡之前用大量水冲伤口！快！再把子弹挑出来！快快快！”

    “知道了！”霁兰来不及挂断电话，就让舒云跟她一起把欧文搬出来，放在沙地上。这片洪积扇虽然树木高耸，草木葳蕤，但并无江河湖泊，所以的水体都是地下水，乍看之下，根本找不到大量的清水冲洗伤口。可这难不倒龙女。

    霁兰婷婷立在欧文身前，双手张开，掌心向地。不一会，地底传来一阵颤动，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要破土而出。在颤动达到最大的一刹那，滴滴清澈冰寒的水从地面冲出，停在半空中。

    霁兰玉立在水滴之间，宛若九天仙子降临凡事，施展仙术，让瓢泼大雨悬停空中。又好似世界上最奇妙的魔术师，将时间与空间静止在雨滴摔落地面的前一刻。

    半空中的水滴越积越多，一盏茶的时间，就汇积成一汪清泉，高悬在欧文的身体上空，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捧着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碗静立在欧文身侧，碗里装着满满的清水。

    霁兰见高悬在欧文身体上方的水积攒的差不多了，双手向各自的外侧一转，皓腕翻飞，挽出两朵花，水也应势而动，慢慢倾倒在欧文身上。

    随着半空中的清泉慢慢倾倒下去，欧文身上的血液也被水流冲净，可止不住血的伤口还在涌出新的血液。舒云看准时机，也不顾身上会被沾湿，更不管手臂上的伤口被沾湿后会发炎，扑在欧文身边，顶着飞溅的水花，为他剔除伤口里的钢珠。

    欧文此刻也不知道是已经疼的麻木了，还是失血过多昏迷了，伤口被挑开，他也恍若未觉，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声不吭。

    然而在欧文的意识里，他并没有满身伤口，也没有命悬一线，而是在品尝着琼浆玉露。

    欧文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从华国奔逃的轿车里，眨眼间就来到这处明显有希腊风格的花园中。一开始他以为又是塞壬的幻术，可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找他。

    欧文逛了一圈花园后，没有找到任何异常。花园中百艳争妍斗彩，白色小石子铺成的小径迤逦蜿蜒。花园四周被三十二根爱奥尼亚式圆柱围起，柱子外面白茫茫一片，欧文看不见任何东西，想走出去看看，也走不过去。

    柱子上空是纵横交错的飞梁，梁椽之间还被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阶梯相连。阶梯看起来像是木质的，上面用各色颜料画着脍炙人口的传说故事，有华国的柳毅传、孟姜女哭长城，也有希腊的宙斯与伊娥、特洛伊木马计，色彩绮丽典雅，笔法磅礴大气。阶梯通道和梁椽分布有致，真可谓是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蔚为壮观！

    欧文站在花园中，只觉自己渺小若人世一尘埃，而花园浩瀚似无垠之宇宙，心神激荡不已。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欧文参观完花园，又回到了醒来时所处的八角飞檐水榭。令他没想到的是，方才空无一物的水榭已经面对面摆了两张石桌，桌上尽是珍馐佳肴，烤羊、牛肉、橄榄、葡萄……应有尽有，还有华国有名的梅派红烧肉和脆皮烤乳猪。

    欧文震惊了，他耳力不俗，尤其花园里都是石子小路，有人走过他一定能听见的。可他游览花园时，确实没听见除他以外的第二个脚步声！

    “你是谁？这是哪？你要做什么？”欧文心再大此刻也麻了，他没有坐在石凳上，而是背靠水榭进口处的一根圆柱，双臂格挡胸前，静候危险袭来。

    “呵呵呵……别这么激动，我不是你的敌人。先来吃点东西呗！看看合你胃口吗？”水榭外的湖面上突然生出一条竹木小路，直通岸边。一位头戴黄金嵌白玉麦穗冠，身披紫衣，腰束金绞丝腰带，雍容儒雅，华贵不凡的女子步上小路，向水榭缓缓走来。女子身姿袅娜，丰腴匀停，腰身随脚步轻轻摇摆，衣裙在她身后飘扬。即使是尘世最顶尖的名模，也走不出紫衣女子这般绰约自然的步伐；即使是尘世最漂亮的姑娘，也比不得紫衣女子曼妙仪态之万一。

    欧文惊诧于女子的惊鸿绝艳，可他刚刚上过塞壬的骗局，此刻更不敢掉以轻心。欧文狠咬舌尖，用疼痛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紫衣女子见欧文如临大敌，好像自己是吃人的猛虎，不禁低头莞尔轻笑：“我不是塞壬，你不必这般防备我。如果你是天生的不朽族，那你应该叫我一声老祖宗。不过没关系，你很特殊，我能理解塞巴斯蒂安对你的看重。现在看来，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转化你，我想他是对的。”

    紫衣女子安坐在水榭里侧的石桌前，手轻轻一挥，两张石桌上顿时各出现了一只银鎏金酒壶。

    “我希望你喜欢果酒。这是狄俄尼索斯酿造的，外面可找不到。”

    欧文谨慎地用左手两根手指勾起酒壶，把壶嘴凑到鼻子边。壶中确实是绝佳的美酒，馨香沁人肺腑，想必喝起来也是甘甜醇厚。

    “你到底是谁？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塞壬。”欧文放下酒壶，依旧背靠圆柱，警惕地防备紫衣女人。

    紫衣女子闻言，伸手将额间的碎发撩起，眉心处画着一个玉净瓶形状的花钿。女子右手发出淡淡的银白色辉光，对着花钿一扣，一只细长的白瓷瓶被她拿在手中，而眉心花钿已经消失。

    “塞巴斯蒂安应该告诉过你，‘生命之瓶’是大地神盖亚的宝物吧？”紫衣女子挥挥手，白瓷瓶落在欧文面前。

    塞巴斯蒂安的确是说过，只有地母盖亚才能拿起生命之瓶，而生命之瓶也只有在盖亚手中，才能流出无穷无尽的生命神水。

    欧文壮着胆子，捏住瓷瓶的底，从里面倒了一些清水在地上。

    清水落在地面的瞬间，沾到水的泥土就像是有生命一般，自行聚拢成一团，从地上跳到桌子上，又跳到紫衣女子面前。

    “哎呀呀，我本来不想要太多侍从的。不过既然是欧文用水赋予了你生命，那就留下你吧。”女子边说边给泥团捏了个兔子形。捏完之后，泥团便蹦蹦跳跳，消失在花园中了。

    欧文嘴巴大张，瞠目结舌，嘴里足以能塞下一颗鸡蛋了。直到兔子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他从回过神来，再看瓷瓶，里面的水只剩一半了。

    “你……你抓住它。”欧文战战兢兢走到紫衣女子桌前，隔着桌子，让她握住生命之瓶，他则牢牢握住了瓶身，让瓶口朝向自己。

    紫衣女子伸手碰到瓶身的瞬间，白瓷瓶里的水就毫无理由地涨到了瓶口。

    “现在信了吗？”紫衣女子朱唇微勾，满面春风。

    欧文苍白着脸点了点头，松开瓶子，按照女子的安排，坐到自己的位置。

    “你……您真的是地母盖亚女神？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欧文给自己斟了一大杯酒，抬头满饮之后，才勉强压住内心的震撼，慢慢开口。

    盖亚却不直接回答，只是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慢条斯理的咀嚼咽下。

    “从前我以为天地宇宙间，仅仅希腊有神祇存在，是我孤陋寡闻了。原来在遥远的东方还有另一片尊贵的土地，孕育了世间难得一见的繁华。”盖亚给欧文展示着她的手腕，上面有一对黄金炸珠累丝龙凤镯，煞是漂亮。

    欧文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她想要学百年前的小鬼子，让自己提她搜罗华国珍宝？开玩笑吧！现在华国法治森严，他能不能搜罗的什么且不说，他能带出国境才有鬼嘞。

    “我从不贪图珍宝，不用你替我搜罗什么。”盖亚似乎知道欧文心中所想，幽幽开口，“我自混沌中升起，看过太古时代的灭世洪水，也经历过百万年的痛苦，却还要忍受寿比天齐的诅咒。珍宝华服于我只是烟云过眼，有则享受，没有也无妨。这对镯子，还是我第一次去华国时，后土亲手为我带上的。”

    盖亚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低头抚摸了镯子许久，才又开口说道：“后土娘娘的名号，你在华国一定听说过吧？她真是位奇女子，为神、为人都无与伦比。”

    欧文想开口应和，可盖亚没有给他机会。

    “你是不朽族，是诸神昏聩时，世界的守护者！更是替神祇纠错正规的掌刑人！”盖亚突然一扫悲伤失落的黯然，抬头正视欧文的双眼，双瞳炯炯有神，好似有熊熊烈火自她眼底燃烧起来，马上就要破体而出，焚尽世间污秽。

    “我要你诛神！”盖亚语调缓慢，却字字都是用力咬出，落进欧文耳中，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