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欧文大张着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盖亚眉眼低垂，面容柔善温顺，可朱唇上下一碰，字字锥心。

    “你是不朽者，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诚然，当年神族为了制衡你们，跟你们约定，凡诛戮神族之不朽者，当永沉地狱，烈焰焚身，恶龙啄心，生生世世，永无解脱。”盖亚借着银盘的反光，拢了拢鬓发，“但我是在混沌中产生的原始神祇，是天地自然的宠儿，是风云突变下第一缕获得生命的秩序之光，是无上尊贵的创世之神！我的命令，足以比得上任何神族的誓约！”

    盖亚缓缓起身，双臂平举于身侧，双手慢慢挥舞。霎时间，静谧祥和的花园中天地变色，狂风呼啸而过，水榭四周的湖面上出现了巨大的漩涡，仿佛有一头巨龙自湖底挣扎而出。

    花园外面的白光变成了发光的幕帘，缓缓向两侧分开卷起。幕帘后面，是猩红的世界。

    橘红色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悬在地平线上，大地因为干旱而龟裂，土壤结块之间的缝隙深不可测，还时不时喷出一股白烟。巨大的不知名鸦鸟盘旋于天际。

    砰——一只鸦鸟突然从空中摔落掉在地面上，粘稠腥臭的血液向四周飞溅。欧文定睛看去，那鸟身上枯瘦如柴，硕大的翅膀却强健有力，残破的尾羽下方，是两截灰白色的枯骨，鸟爪不知去向。

    远处的河流中赤光冲天，河床上流淌的不是清澈的水，而是粘稠的血浆和岩浆。岩浆在西侧，血液在东侧，二者在河道中间交汇，发出瘆人的嘶嘶声。岩浆流动缓慢，血液却始终飞快地奔涌向前。

    欧文下意识地摇头：“不！不！这不可能！血液靠近岩浆就会被汽化的！”

    盖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走到欧文身后：“岩浆？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去看看吧！”

    欧文闻言，行尸走肉般地跨过大理石台阶，走到花园外面。

    花园外的世界并不如他想象中的炎热难耐，扑面而来的反而是刺骨的冰寒。四周没有风，天上也没有云，地平线上的太阳也是静止的。欧文走动时，能看到太阳随着他的移动而变换角度，露出橘红色后面的黑边，像拙劣布景中用纸板画的太阳。

    摔在地上的鸦鸟还有最后一口气，听见脚步声后，它睁开了双眼，脑袋转向欧文，张大黑色的喙，似乎是想说什么，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欧文靠近鸦鸟，才发现它根本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漆黑的眼眶。

    不等欧文伸手抚摸鸦鸟的头，就有一群它的同类从天空俯冲过来，啄食着还没有咽气的同伴。这群鸦鸟跟掉在地上的鸦鸟一样，没有鸟爪，没有眼珠。它们只能不断扑腾翅膀，悬停在低空，不能落地停歇。而它们的大嘴张开时，欧文能看见里面布满了短小的锥形利齿。尘世间不会有任何一种鸟类长有这种利齿，只有鳄鱼一类自太古时代苟活至今的顶级猎食者才会有这种牙齿。

    欧文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被震惊到了，呆坐在原地，没有奔逃也没有躲闪，近距离眼看着鸦鸟群将同伴撕碎殆尽。鸦鸟们扑扇的翅膀贴着他的鼻尖划过，重重拍在他身上，带起的风里有难闻的腐尸味。鸦鸟们吃干净同伴的血肉，一个个煽动翅膀离开，地上只剩下一摊腥臭的血迹和四散零落的白骨。

    欧文的身上也不溅到了不少血迹。血液透过白色的毛衣渗到他皮肤上，弄得黏黏糊糊的。

    欧文一个猛子翻身站起，逃命似的奔回花园。钻进水榭，抱着最里面的柱子，默默将身体全部蜷缩到柱子间的阴影里。好像在躲什么要把他抓走的怪物。

    盖亚冷笑一声，没事人一样走到欧文面前，倨傲地睥睨着被吓坏的大男孩：“你不去看看那条河吗？”

    欧文双脚徒劳地蹬地，双臂紧紧搂住柱子，手抠进柱子根部的装饰花纹里。他眼神涣散，两道血泪夺路涌出，苍白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似乎在不断说着什么，可声音太小，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你是魔鬼！你是魔鬼！魔鬼！”欧文终于能控制自己的嗓子 大声说话，可声音却嘶哑如一扇百年未打开的破木门，呕哑嘲哳，无比难听。但他毫不心疼自己的嗓子，只冲着盖亚大声咆哮。

    半晌之后，一阵脱力感自脑海中升起，迅速席卷了欧文全身，他实在没有嘶吼的力气了，只能缩在角落里无声流泪。

    盖亚的心情似乎没事收到丝毫影响，依旧安坐在石桌边，自斟自饮。听见欧文的声音渐渐消失，盖亚才擦擦嘴，起身揪着欧文的领子把他往花园外面拖。

    欧文妄图通过挣扎反抗，让盖亚放手。可谁知盖亚看似婷婷袅袅的一位柔弱女子，手劲竟然比欧文还大。她的手腕纤细柔嫩，乍看上去随便一个健壮女人，只要轻轻用力就能将腕骨折断，更别说欧文这样的壮汉。然而实际上她的手像一只液压钳，牢牢钳住了欧文的后领，弄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欧文不断挣扎，紧紧抱着柱子不撒手。柱子上面的浮雕花纹都被他扯断了，但盖亚依旧没有放手。最终啪挞一声，欧文抱着的柱子被外力拗断。

    盖亚满不在乎柱子的情况，一心只想揪着欧文出去。

    柱子吃不住这样大的拉力，被彻底拉断。柱子台基还在欧文怀里，被拉着往花园外面移动，跟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上半截柱子凌空支棱了一会，片刻后徒然坠地，随后整个水榭轰然倒塌，将里面的石桌、石凳、美酒佳肴全部压在了下面。

    欧文不明白盖亚为什么一定要他去看那条河，他一开始只是觉得河中岩浆和血液一同流淌的场景不符合物理常识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疑问。如果盖亚是想要向他证明自己的能力可以无视人类世界的物理法则，那么她已经证明了。如果她是想证明自己的残忍暴虐，希望这样能迫使欧文服从她的指令，那么很对不起，欧文天生反骨，吃软不吃硬，吃顺不吃呛！

    “松手！如果你一定要我去看看那条河，我去就是了！松开！毒妇！”欧文松开了台基，自暴自弃地咒骂盖亚，似乎是希望这样她就能一怒之下将自己扔进地狱，总好过受人胁迫。

    “OK！”盖亚完全没有动怒，从善如流地松开手，让欧文跟着她去看看那条河。

    来到河边，欧文立刻察觉到了异常。

    河流中的“岩浆”只是看起来滚烫无比，跟花园外的世界一样，只是看起来温度高，实际上冰寒刺骨。欧文将手放进“岩浆”河中，感觉像是在触摸干冰。血流之所以会在跟“岩浆”交汇的瞬间嘶嘶作响，并非因为温度高而汽化，而是因为温度低，在眨眼间最外层的液体凝固，而后凝固的地方又被流动的血河冲击开，才会发出声音。

    “在普罗米修斯塑土为人后，贪婪的神族就动起了歪脑筋。他们不想将舒适安逸的生活跟这一代人类分享，但又希望人类能供奉他们，想要获得人类劳动的产物。所以以宙斯为首的神族在墨科涅跟人类的代表进行了谈判。这场谈判，火焰就是神族最大的筹码，也是唯一的恩赐。谈判中，普罗米修斯用诡计欺骗宙斯，让人类得以保留自己劳动产物最精华的部分。”盖亚絮絮低语，讲述起太古时代的旧事。她偏着脑袋，似乎在尽力回想起几千年前的场景。

    欧文听得不明所以，普罗米修斯偷盗圣火为人类带来光明的故事，是家喻户晓的。况且每一个不朽族在成为不朽者之前，都会在图书馆修习很多课程，希腊历史和神话是其中最重要的课程之一。盖亚该不会以为他连这些传说都不知道吧。

    “听起来可笑吗？”盖亚声音染上几分哭腔，言语间似乎在自嘲，又像在慨叹，总之，肯定不是在问欧文的意见。

    “我们的神祇始终在斤斤计较，即使普罗米修斯是他们同宗同族的亲人，也不妨碍宙斯用最残忍的手段惩罚他。不……不！不止！他还要让普罗米修斯绝望，让那个可怜人屈服。但他的毒计没有得逞。普罗米修斯是不会低头的。于是，伟大的天神宙斯啊，他……他……他竟然要杀人诛心！”盖亚不待说完，已经泪流满面，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哭嚎出来的。

    欧文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从小就是个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就怕女人哭，尤其是漂亮女人。

    “这里可怕吗？”盖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没忘了欧文在她旁边。

    “可怕！我去过……去过冥府，可那地方也比这要好许多，那里只是晦暗不见天日，却还有花，有树，有善良的神，而且没有怪兽……没有残食同类的……怪兽……这里是地狱吗？”欧文吞了吞口水，说话断断续续的。这里跟他的梦魇太像了，他是真的害怕，没理由地害怕。

    盖亚用力摇头：“地狱……地狱叫塔耳塔洛斯，主管那里的，也是创世之神，是我的兄弟。这里远比地狱要可怕得多！这里看似被烈火摧残着，实际上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无尽的冰寒！太阳的光辉照射不到这片土地，天边挂的那个，不过是我的一场空希冀罢了。”

    “太阳……”欧文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信息点，“这里是人类世界？不是地底？”

    盖亚苦笑：“这里曾经莺歌燕舞，是人世间最欢乐的世外桃源，这里就是……墨科涅！”

    欧文懵了，环视四周，哪有半点世外桃源的影子？

    墨科涅不止是人类跟神族签订契约的地方，还是他们不朽族跟神族立约盟誓之地。在图书馆的大厅里，有一副巨型油画，画的就是不朽族跟神祇盟誓的场景。画是根据不朽族太古时代传承至今的石碑记录绘制的。画中背景环境清幽，阳光明媚，林深水净，重峦叠巘。这鬼地方哪有半点人间仙境的影子！

    盖亚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用衣摆擦了擦泪痕。

    “不敢相信吧！这里确实就是墨科涅。你们不朽族跟神祇签约之地，是后来希腊人修建的城市，只是取了墨科涅的名字而已，真正的墨科涅早已被神祇焚毁！”盖亚将生命之瓶中的水倒在地上，却没有任何神迹出现，液体无声地被泥土吸收，如同黑洞吞噬着光明。

    “这里不会有任何生命出生。”盖亚收回生命之瓶，带着欧文返回花园，“在普罗米修斯被囚禁之后，宙斯先是用火焚尽了墨科涅，再用雷电击毁了所有火焰无法吞噬的东西，最后跟海神波塞冬和冥王哈迪斯一起，冰封了墨科涅。为了掩盖罪行，他们移来了周围数十座山峰上的泥土和岩石，把这处人间仙境掩埋在黑暗中。”

    欧文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在他心中，神祇们温柔和善，心怀天下，疼爱着世间生灵。即便他们如今消失已久，可欧文始终相信，神祇们正隐居在尘世间某个角落里，静静地守护着这个世界。

    然而，在盖亚口中，神祇们都是贪婪残暴之辈。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大动干戈，屠戮无辜，一个个凶残暴虐，将人类试做自己的奴隶。

    欧文感觉自己心头被利刃削去了一块，又被用勺子一勺一勺地挖出了里面的血肉。

    盖亚却还没有说完，她继续往欧文心里补刀子：“有时候，我真羡慕后土，羡慕得心里不舒服。华国人类用雷击之火尝到了火焰的甜头，后来燧人氏钻木取火，成功后，将取火的技术传授给所有人。没有神从中要挟索求什么，更没有神出于私心残害无辜……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不是大地神该多好，或者神族不是我的骨血该多好，那样我至少可以心狠手辣地杀尽宙斯之流，创造一个慈悲的神族。”

    欧文闻言，脑海中思绪一闪，瞬间将盖亚的话前后联系起来了。他颤抖着双唇，吐出了一个惊人的真相：“你是创世神族，后辈无论哪一代神族，都跟你是血亲，你不忍心下手……所以……所以你要我替你……诛神？”

    盖亚转身，站在花园最外面的台阶上，白色的光芒将她的剪影投在龟裂的大地上。前进一步，她就会站在墨科涅地狱似的土地上，后退一步，她会回到仙境一般的花园中。

    因为逆光，欧文看不清盖亚的面容，只能感到森严的气势压在他身上，这是古神的威压。自欧文来到这里，还是第一次感受到盖亚身上的威压。

    “我不要你屠戮神祇，只要你诛一位神。”盖亚语调平缓，像在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可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字符，都带着太古时代的威压砸向欧文，容不得他有半点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