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亚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大气场，平时着欧文的双眼。这才是太古创世之神的本来面目，方才温柔端庄的紫衣美人不过是她心血来潮的伪装罢了。

    欧文被盖亚的威压震得喘不过来气，他不敢再直视女神的双目，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但欧文内心始终有一股力量，迫使他迎着盖亚的目光，挺直腰杆，大声告诉她，自己不会听从她的指派去诛神。

    在欧文跟躯体膜拜地母的本能搏斗时，盖亚似乎放弃了逼迫欧文任她驱遣，转身飘飘然回到花园中。

    欧文跟在盖亚身后，也走进花园。

    欧文刚刚跨过大理石台阶，身后的白光便再次如幕帘一般，从梁椽间倾泻而下，将明媚多娇的花园跟寒冷血腥的墨科涅隔离开来。紧接着，欧文就发现刚刚分明已经倒塌成一片废墟的水榭，竟然奇迹般地再次出现在湖面上。断裂的柱子和移位的台基都已经恢复原位，水榭中的珍馐佳肴静静摆在石桌上，银杯中斟满了香醇美酒。

    欧文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花园虽大，但都是开阔的亭台水榭，根本没有供人藏匿行踪的地方。就是有人隐匿在花园中，在他们去河边的片刻间将水榭复原，也肯定会发出不小的声音。可欧文很确定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收起你的惊讶！”盖亚语调中满含着鄙夷和不屑，那是一种博闻广识者对井底之蛙的嘲弄。欧文听来浑身不舒服。

    “这里是我的神庙，自然事事随我心意而动。”盖亚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抬手凌空一挥，一株凌霄花顺势沿着无花果树干攀缘而上，很快枝头便绽放出橙黄色的花朵。

    欧文挑挑眉，他不得不承认，古神的能力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传说中盖亚虽为大地女神，神力却是创世神中最低的一个。但即即使是最低的，她也能掏空山体，将自己的神庙搬到早已被岩石掩埋的墨科涅。更重要的是，她能在被诅咒没有生命降世的墨科涅中手植起一个花园，这已经不是神力如何了，而是她能够无视神族的诅咒，违背神族的决定，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既然你们古神如此有本事，为什么你不亲自惩处自己的后裔呢？还要假手外人。清理门户不应该亲自动手才解气嘛！”欧文眯着眼，语气凛冽，言语带着几分讽刺和嘲笑。他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但他绝忍不了嘲弄，不论嘲弄他的是谁。

    盖亚蹙眉，舌头舔了舔牙龈。她是大地女神，历来受民众尊奉，高居神殿。民众们来到她的面前，只会虔诚的祝祷或是苦苦祈求什么，即使是神祇们在她面前也要恭恭敬敬，像欧文这样的质问，几乎没有发生过。

    “听说过库鲁病吗？”不过联想到当务之急，盖亚终究没有多说什么，“那是一种朊病毒导致的疾病。是因为人类食用死亡人类的肉体，而引发的疾病。库鲁病一旦发病，感染者会很快在痛苦中离世。”

    欧文反应很快，脑子里灵光一闪，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原委。

    “你是说……如果一个神祇弑神，很快也会死亡？”欧文试探地提出疑问。

    盖亚无奈地点点头：“是的。库鲁病是天地自然为了避免人类自食而设置的禁忌屏障，而神族也有类似的鸿沟。如果一个神杀掉了同类，那么他将会失去所有神力，成为一个永生不死的凡人，经受病痛的折磨。”

    “失去神力？”欧文瞬间想到阿瑞斯，“那他所有的记忆还会存在吗？”

    欧文突然的急躁让盖亚不明所以，但她还是诚实解答：“当然存在，所有记忆都会存在。这条禁忌是要让弑神之神永远记得自己的错误，所以触犯它的神只是会失去神力，其他的与普通神族并无二致。弑神之神依旧会永生不死，会记得自己自出生起的所有事情。他会在病痛的折磨中孤苦飘零，不死不灭。”

    机敏如欧文，立刻明白自己和霁兰他们这么多天都让阿瑞斯当猴耍了，怒气浮上心头，杀意在眼中荡开。

    盖亚察觉到了欧文周身冰刀霜剑般的杀气，也反应过来了。

    “你见到了哪个神？他失去所有神力了吗？”盖亚急切不已，抓住欧文的手臂，几乎是在逼问他。

    欧文捏紧拳头，强迫自己压住怒火，半晌才松开手掌，收敛起杀意。

    “阿瑞斯！”

    这个名字被欧文吐出了的瞬间，盖亚的瞳孔便缩小如针鼻。

    “不！不！我错了，不是他，是……是阿瑞斯……”盖亚双肩颤抖，几乎站不住。要不是欧文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盖亚非得跌进湖里不可。

    欧文扶着盖亚走进水榭坐下，正要收回搀扶她的手，盖亚却反手握住了欧文的手腕。

    “你跟阿瑞斯接触了？发生了什么吗？他有没有……有没有提起石碑？”盖亚言语急切，最后在汉语中还夹杂了几个希腊单词，欧文费了好大劲才听懂盖亚的意思。

    “接触了，不止接触了，我还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周有余。”欧文将华国乌狮城发生的事情，和敖荣对他们的追杀，以及塞壬制造的幻梦都一五一十说给了盖亚。但欧文留了个心眼，隐藏了他们在上扬斯克山找到了地底迷雾森林的事情，相应的他们看到了有关美杜莎种族起源的岩画一事他也没跟盖亚说。这一部分时间上的空缺，被欧文用他们关于塞壬和阿瑞斯关系的猜想掩饰过去了。

    “石碑？塞壬织造的幻境中确实想要我带她去找一个格鲁吉亚的古墓群，好像是想找里面的一个石碑。”欧文蹙眉沉思。过去两个多月发生的事太多了，弄得他脑海中一团乱麻。麻线团中间唯一出现“石碑”的地方，只有幻梦之中。

    盖亚手脚冰凉，面色苍白。

    “所以一直都是阿瑞斯？”盖亚朱唇颤抖，眼神迷惘。

    “我一直认为弑神之神是克洛诺斯！”盖亚握住欧文的双肩，直视着他的双眼。

    “克洛诺斯他……他从塔尔塔洛斯逃走了！”盖亚眉眼僵硬，行尸走肉般地吐出一个惊人的真相，“克洛诺斯……两千年前……就……就从塔尔塔洛斯……逃走了……”

    “我……我一直以为……弑神的是他！没想到是阿瑞斯！我错了！大错特错！”

    欧文面色亦是惨白。克洛诺斯是第二代神族之王，是真正意义上的天空神。传闻他被宙斯打败之后，被关进了地狱之渊的最深处，塔尔塔洛斯最底部。

    克洛诺斯是杀不死的。即使是宙斯，当初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以克洛诺斯为首的泰坦神关入囚笼。

    欧文感觉被人从后面一棒子敲在了后脑勺上，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像被一群马蜂缠在脑袋上怪叫。

    刚刚还只有阿瑞斯的问题，这怎么又出来了个克洛诺斯？世界末日也没有这么玩的吧，怪兽组团来群殴？搞笑吧！

    “如果是阿瑞斯，那一切就说得通了！说得通了！”盖亚突然激动起来，“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克洛诺斯能接近阿芙洛狄忒。但如果是阿瑞斯就说得通了！”

    盖亚挥手，湖水分成八根水柱，从湖中席卷向水榭的八面。水柱在接触到水榭的大理石圆柱时，像被泼到了一面玻璃幕墙上，不再前进飞入水榭，转而在水榭周围延展开去，最后形成了八面水墙。

    盖亚手腕一翻，紫色的光芒自花园中升起，宛如满天繁星，数不胜数。紫光汇聚到水墙中心，又向四周扩散，水墙随之被冰冻，变成了一面银色冰墙。冰墙表面光滑无比，没有半点毛刺，冰内也没有气泡。欧文能透过冰墙看到后面湖岸边的睡莲。

    盖亚四指蜷起，食指指尖发出淡紫色的光芒。不一会，光芒像一只萤火虫，飞向冰墙。在光芒飞出水榭后，突然分成了八个光点，融入了冰墙。

    在光点融入冰墙后，晶莹剔透的冰墙中开始出现各式光影，有长条的，也有粗短的，最后光影幻化成一个个场景，像在播放着电影一般。

    “这是我的记忆。后土她教过我如何与人分享意识之海中的片段。”盖亚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很多，声音低沉，腰肢微曲，双手颤抖。

    欧文一面冰墙一面冰墙地看过去，终于将故事串联起来了，也明白了为什么盖亚一定要他去诛神。

    八百年前，尘世突然变得寒冷，气温比往年下降了好几度。盖亚因为始终生活在山体内，所以没有感觉。直到黑夜女神倪克斯找到她，盖亚才知道尘世没有任何缘故而变冷了。人类的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们将那一时期成为小冰河期。

    起初盖亚并没有当回事，只以为是自然的更迭变化而已。可后来事情变得不对劲了。世界各地烽烟四起，宗教、贵族、百姓乃至最应该保持无国界的艺术都被卷入战火中，无一幸免。人们对自然的崇敬和信仰崩塌，不论是善人还是邪佞，都只用暴力说话，礼崩乐坏，故旧亲朋和宗族耆老不再重要，法律与正义荡然无存。官员们不再秉公执法，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何为法典条律，一切问题的对错都只在争斗胜者的手中。

    盖亚慌了，她不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但她很清楚，找到代表法律和正义的女神忒弥斯一定没错。可盖亚找了很久，才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怕的问题——忒弥斯失踪了！

    忒弥斯是第一个法律之神，她是古希腊法典的奠基者，也是后世法典的灵感来源和最坚定的守护者。她失踪了，就是将法律正义的概念从人心底拔除。这约等于人类变成了由原始欲望控制的野兽，他们所有的行为准则只基于嗜血贪婪的野性。

    盖亚快疯了，她避世隐居太久了，久到跟神族社会都有些脱节了。在最绝望的时候，盖亚的兄弟，地狱深渊之主塔尔塔洛斯给她带了了一个消息：忒弥斯被关在了塔尔塔洛斯最底部。

    盖亚根本不敢相信这条情报。忒弥斯即便是在神祇之中，也有极高的地位。她在奥林匹斯山上现身时，即使地位尊崇如天后赫拉都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忒弥斯太太”。谁会有如此大胆，将忒弥斯关进塔尔塔洛斯？

    可等盖亚抱着满腹怀疑进入塔尔塔洛斯，在最底部的一间黄金囚笼里找到奄奄一息的忒弥斯时，她傻眼了。这种震惊程度不亚于宿醉醒来发现自己昨天枕着全世界的核弹开关睡觉，拍拍迟钝的大脑又想起来自己一晚上都在拿用原子弹里的铀235团成的球球踢着玩。

    盖亚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先抱着忒弥斯逃出塔尔塔洛斯。逃跑的路上，盖亚又发现自己的小儿子克洛诺斯被人放跑了。为什么她能确定是被人放跑的呢？因为黄金囚笼明显是被人用两条抹布和一根木杆撬开的，作案工具还在囚笼上面呢！

    盖亚全身血液涌向头顶，手脚冰凉，天灵盖都要被血液顶飞了。就像她小心翼翼避开铀235球下床后，没站住一屁股坐到了全世界核弹开关上。接下来说是世界末日都算乐观了，说是宇宙大爆炸或是地球即将被强拆都不为过啊！

    这是盖亚第一次后悔生出克洛诺斯这个刚愎自用又多疑残暴的小儿子。克洛诺斯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凶残霸道。如今他挣脱了囚笼，一定会在神族大开杀戒，等杀尽神族，就该按照他的想法清洗重构尘世了。

    欧文对盖亚记忆中的所有心情都感同身受，她的悔恨惊恐穿透了冰墙，悄然渗入欧文的骨髓，令这个骨子里热情似火的大男孩也发自内心地生出了无尽悲哀。欧文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无情的揉捏摆弄，他一点也不想再体味盖亚记忆中的惊恐悲伤了，但他又实在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能强打精神，继续看下去。

    救出忒弥斯后，盖亚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总觉得身后有一双握着利刃的手，在靠近她的脖子。可过了很久，只有三位低阶神被杀死，盖亚始终没有被克洛诺斯复仇。她不明白为什么。

    根据三位神尸体上的痕迹和割喉手法，不论是人类的法医还是神族的痕迹专家，都一直认为是同一人所为。而只有克洛诺斯从塔尔塔洛斯逃走了，也只有他有理由杀死同族报仇雪恨。所以盖亚理所当然地认为一直是克洛诺斯在弑神。

    但欧文的话让她瞬间想明白了一切。弑神者始终是阿瑞斯，克洛诺斯估计正活的好好，被阿瑞斯囚禁安养在某个角落。

    欧文腿脚发软，索性直接坐在盖亚对面的石凳上，跟她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让我看这些有什么意义？”欧文横眉冷对，语调严肃，直接逼问瘫坐对面的盖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