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烛下半页纸
发布:2025-08-21 21:24 字数:2774 作者:雅心
山风如刀,刮过耳际,带来林叶萧索的悲鸣。
沈昭之与林晚照的身影如两道离弦之箭,撕开夜幕,朝着那片死寂的山巅亡命奔去。
脚下是崎岖不平的乱石,每一次落足都可能带来一次致命的失衡,但他们谁也顾不上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茅屋的木门虚掩着,被山风推开,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像一声绝望的叹息。
屋内一片狼藉,唯一的桌子被掀翻在地,半碗喝剩的冷粥已经凝结成块,散发着微酸的气息。
灶台的余温透过粗糙的砖石传来,证明这里的主人离开得极为匆忙。
墙角的木箱被暴力撬开,翻倒在地,几册被翻看得卷了边的旧书散落一旁,书页在穿堂风中无力地颤动。
林晚照警惕地守在门口,而沈昭之则快步入内,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
他没有去碰那些显而易见的物什,而是径直走到那个翻倒的木箱前,缓缓蹲下身。
他的手指拂过粗糙的木板,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片刻,他的指尖在箱底的一处接缝上停住了。
那里的木色比别处要深上一些,有着常年被手指摩挲的油润光泽。
他指尖稍一用力,一块薄薄的木板应声弹开,露出了一个狭窄的夹层。
夹层里,静静躺着半页泛黄的纸片。
沈昭之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片拈起,昏暗的月光透过窗棂,恰好照亮了纸上的字迹。
最顶上一行,是几个已经褪色的隶书大字:“尸格·沈林案验状”。
正文部分早已残缺不全,墨迹晕染,字迹模糊,但就在这片模糊之中,一行朱砂批注却如同一道凝固的血痕,清晰得刺眼。
“舌骨断裂,疑为生前扼杀。”
这十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沈昭之的心上。
他看得懂,他当然看得懂!
这是他沈家世代相传的仵作之术中最基础的判断!
林晚照看不懂这些术语,但她看见沈昭之握着纸片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那张一向沉静如水的脸庞,此刻竟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破碎音节,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舌骨断裂……父亲……父亲当年说得没错……”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就在那行朱批的旁边,另有一行墨色极新的小字批注,笔迹迥异,锋利而急促,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傲慢:“勘误:舌无伤,系自然尸变。”
“他们真的改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沈昭之胸腔中爆发出来。
他猛然转身,一拳狠狠砸在身后的土坯墙上!
“砰”的一声闷响,墙皮簌簌落下,指节瞬间崩裂,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有一滴,不偏不倚地溅落在那张残页的“勘误”二字上,将那两个字染上了一抹猩红。
林晚照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这个男人,无论面对怎样的刀光剑影,都冷静得可怕。
可现在,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她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方洁白的手帕,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他流血的手,一圈一圈地仔细包扎。
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现在你知道了,”她抬眼看着他,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接下来呢?”
沈昭之缓缓抬头,眼中密布的血丝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择人而噬的修罗。
他死死盯着林晚照,一字一顿,声音里淬着冰,也燃着火:“我要他们,一字一字,把改掉的,还回来。”
话音未落,屋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凶狠的犬吠!
紧接着,无数火把的光影在林间晃动,如同鬼火燎原,迅速将这间孤零零的茅屋包围起来。
“不好了!昭之哥!”茅屋的门被人猛地撞开,阿六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定王府……定王府调了巡夜卫,把整座山都围了!还有……周文远亲自带队!”
沈昭之的眼神瞬间由赤红转为冰冷,他闪电般将那半页残纸塞入怀中,紧贴着胸口。
他没有一丝慌乱,反而转身对林晚照急促地命令道:“扶他出来,快!进地窖!”
随着他的话语,灶台后方一块不起眼的砖石被从内推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林晚照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钻了出来。
正是失踪的老吏郑伯庸!
他并未逃走,而是一直躲在灶台后的暗格里,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此刻,他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看着沈昭之,老泪纵横:“沈……沈公子……那年……是下官奉命誊改的案卷……我不敢不从啊……可我……我偷偷留了这份抄本……就盼着有朝一日……有人来问……”
“不必说了!”沈昭之打断他,屋外已是人声鼎沸,火光将窗纸映得通红。
巡夜卫的兵士已经将茅屋围得水泄不通,刀枪出鞘,弓上弦,森然的杀气几乎要穿透薄薄的墙壁。
火光前,一个身着官袍的身影傲然而立,正是周文远。
他高声喊话,声音里透着居高临下的得意:“沈昭之!你身为朝廷师爷,擅离职守,私查旧案,惊扰乡民,罪加一等!速速束手就擒,本官或可念在往日情分上,留你一个全尸!”
沈昭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他走到窗边,从窗缝里,将那半页沾着他鲜血的残纸递了出去,任其在风中飘荡。
“周大人,”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这上面的‘勘误’二字,笔锋犀利,力透纸背,可是您亲手所书?您位高权重,想必声音也洪亮得很,可敢当着众位巡夜卫兄弟的面,把这行字,大声念上一遍?”
火光下,周文远的脸色骤然剧变!
那张纸上的字,他化成灰都认得!
他没想到,这铁证竟会落到沈昭之手里!
一瞬间的惊骇之后,是滔天的杀意。
他再不多言,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放箭!”
“嗖嗖嗖!”箭矢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林晚照早有准备,在周文远挥手的瞬间,她已猛然掀起那张沉重的八仙桌,如同一面盾牌,死死护在三人身前!
箭矢钉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的闷响。
与此同时,沈昭之反手拔出墙上挂着的一柄砍柴刀,刀尖一挑,便将灶膛里一丛燃烧的枯草挑起,顺势甩向屋檐。
那里堆积着厚厚的干茅草,是他进屋时便已看在眼里的。
引火线被点燃,火舌“轰”地一下窜起,借着山风,瞬间引燃了整面用茅草和木头搭建的侧墙!
火势冲天,浓烟滚滚,呛得外面的巡夜卫连连后退,阵型大乱。
“走!”沈昭之低喝一声,拉起郑伯庸,与林晚照一同撞开摇摇欲坠的后墙,从后山一条鲜有人知的小径撤离。
夜色深沉,三人在山林中疾行。
行至半途,郑伯庸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沈公子!我对不起你父亲!我对不起沈家啊!可我……我也怕啊……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他们若是知道我泄露了半个字,我们全家……全家都要死无葬身之地啊!”
沈昭之停下脚步,转身将他扶起。
他看着这个被恐惧和愧疚折磨了一生的老人,声音低沉却无比坚定:“我不怪你。但从今天起,再没有人能逼你改写真相。”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座被火光映红的山头,茅屋已经烧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半边夜空。
怀中的那半页残纸,隔着衣衫,仿佛也在发烫,烫得他胸口一阵阵地疼。
林晚照走到他身边,低声问:“下一步,去哪儿?”
沈昭之握紧了被手帕包裹的拳头,指节的刺痛让他愈发清醒。
他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遥远的长京城。
“去城西旧档库。”他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当年的正本宗卷,一定还在那里。只要它还没被烧掉,我就有办法,让它亲口说话。”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而通往城西旧档库的路,比这夜色更加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