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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灰烬里的字
发布:2025-08-22 08:30 字数:2964 作者:雅心
    天光未亮,冷雾如纱,将雍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死寂之中。

    沈昭之与阿六一前一后,身影被拉长,又被浓雾吞没,脚步声在空寂的青石板路上显得异常清晰。

    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穿行于狭窄曲折的小巷,每一步都踏在黎明前最深沉的暗影里。

    越靠近城西,空气中便弥漫开一股挥之不去的刺鼻焦糊味,混杂着水汽的湿冷,钻入鼻腔,令人心头无端一紧。

    阿六抽了抽鼻子,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师爷,这味道……”

    沈昭之没有作声,只是加快了脚步。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眼前的一幕让阿大惊失色——原本应该矗立着青石高墙的旧档库,此刻只剩下半边熏黑的断壁残垣。

    黑洞洞的大门敞开着,像一只巨兽临死前不甘的巨口,不断向外吐着灰败的烟气。

    几名衙役正有气无力地提着水桶,往尚在冒烟的梁木上浇着残水,地上泥泞不堪,黑水横流。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吏瘫坐在门槛上,浑身湿透,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天杀的走水啊!半夜里烧起来的,火势太大,等我们发现,救都来不及了……里头可都是几十年的老卷宗,全没了,全没了啊!”

    沈昭之的目光越过痛哭的老吏,径直扫向库内。

    整座建筑被烧得只剩下一个焦黑的骨架,无数卷宗的残骸堆积如山,化作一地厚厚的灰烬。

    他面沉如水,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跨过门槛,踏入了那片废墟。

    阿六紧随其后,小心地避开脚下湿滑的炭块。

    刺鼻的气味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沈昭之却仿佛毫无所觉,他缓缓蹲下身,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撮灰烬在指尖细细摩挲。

    灰烬冰冷而细腻,带着一股纸张焚烧后特有的涩感。

    “火是什么时候起的?”他头也不抬地问道,声音冷得像停尸房里的铁床。

    旁边的衙役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慑人气息镇住,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沈师爷,大概是……是寅时末,守夜的更夫发现时,火头已经窜上房梁了。”

    寅时末……正是他们从郑伯庸府上离开后不久。

    沈昭之眼神一凛,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轻轻拨开脚下一堆尚未完全冷却的炭屑。

    在厚厚的灰烬之下,一些烧得半焦的纸片显露出来。

    大部分纸片边缘都呈不规则的焦黑卷曲状,是典型被烈火吞噬的模样。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异常。

    在灰堆深处,几片残页的边缘,呈现出一种极其整齐的断裂状,仿佛是被利刃裁过一般。

    这种断口与周围被火舌舔舐过的痕迹格格不入,显得突兀而诡异。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论断,在晨雾中清晰地响起:“这不是走水。是有人先取走了他们想要的关键卷宗,再放火焚库,毁灭一切痕迹。”

    话音未落,阿六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师爷!快看!这灰里……这灰里有字!”

    沈昭之的目光如电般射去。

    只见阿六拨开的一片灰烬下,一张被熏得焦黄的残页上,几个墨字在水汽的浸润下,竟奇迹般地显现出来。

    他立刻俯身,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能看到的、带有字迹的残片一一挑出,用随身携带的油布仔细包好。

    “回停尸房。”他丢下三个字,转身便走,不再看那片废墟一眼。

    停尸房内,冰冷的气息与从外面带回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压抑的味道。

    林晚照早已等得心焦,一见他们回来便迎了上来。

    沈昭之将油布包在验尸台上摊开,十几片大小不一、焦黑脆弱的纸片散落出来。

    他取来一瓶醋液,倒入一个小的喷壶中,对着那些残片,均匀地喷洒出一层细密的雾气。

    “滋滋”的轻响中,奇迹发生了。

    随着醋液的渗透,原本模糊的墨迹像是被唤醒的鬼影,在焦黄的纸面上逐渐清晰起来。

    沈昭之和阿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碎片按照纸张的纹理和断口进行拼接。

    很快,一小部分档案的内容被还原了出来。

    尽管残缺不全,但上面的字迹却让在场的三人同时瞳孔一缩。

    “……尸身查验……舌骨断……颈有明显扼痕……”

    这些字眼,与郑伯庸誊抄的那份卷宗记录,竟是分毫不差!

    这证明,郑伯庸没有说谎,原始卷宗里确实记录着沈林并非自缢的铁证。

    而更关键的发现,来自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边缘带着暗红色蜡渍的硬纸片。

    那是一枚火漆封印的残片,蜡渍之上,赫然留着半个清晰的印章印痕。

    虽然残缺,但那蟠龙纹的独特底纹,以及龙爪的形态,沈昭之绝不会认错——这正是定王府用以调阅机要密档的特许信符印记!

    “冯子安!”林晚照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桌上,怒火中烧,“我昨夜就觉得不对劲,他根本不在府中!原来是带人来烧档案了!”

    “不。”沈昭之缓缓摇头,目光深邃如井,“冯子安只是一个执行者。你想想,没有县衙内部的人配合,他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档案库纵火,还能拖延到火势无法控制才被‘发现’?真正下令的人,是能同时调动定王府亲卫与县衙力量的人。”

    这句话如一盆冰水,浇熄了林晚照的怒火,却让她感到了更深彻的寒意。

    能同时指挥两方势力,这背后的人,其权势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沈昭之没有给她太多震惊的时间。

    他迅速将拼接好的残页与那块火漆印残片重新用油纸包好,封上蜡,递给阿六。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你即刻动身,连夜赶往京城,将此物亲手交到大理寺的李推官手中。他是我旧友,为人刚正,信得过。记住,此去路途遥远,必有凶险,若遇拦截,宁可将此物彻底焚毁,也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阿六郑重地接过油纸包,贴身藏好,对着沈昭之重重一点头,没有一句废话,转身便融入了尚未散尽的夜色之中。

    林晚照看着阿六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那片灰烬方向的沈昭之,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昭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阻碍,看到了那只在暗中搅动风云的黑手。

    他低声说道:“我在想,他们在害怕。他们怕的,不是郑伯庸的一封信,也不是一个守库的老吏,而是……证据链的重建。只要我们能拼凑出一份完整的原始记录,哪怕只是抄本,也能成为插向他们心口的第一刀,足以动摇他们的根基。”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林晚照,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竟闪烁着如刀锋般锐利的光芒:“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去一个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

    “哪里?”

    “鬼市的地下邮驿。”

    当夜,两人并未休息。

    沈昭之从贴身的行囊中,取出了陈三郎死时留下的另一件信物:一枚入手冰凉的青铜令牌。

    令牌呈长方形,磨损严重,正面深刻着一个古朴的“驿”字。

    他将令牌翻了过来,借着昏暗的烛光,林晚照看到令牌背面,还刻着一行更小的字样,模糊不清,但仔细辨认,依稀是“癸未年 南岭”的字样。

    沈昭之摊开一张雍城地图,修长的手指在城西南角一个三教九流混杂的区域重重一点:“鬼市,表面上是销赃窟和黑市,但它真正的核心,是遍布各地的地下情报与私信中转站。陈三郎要寄出的那封致命的信,走的根本就不是官家的驿站。”

    林晚照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咱们这次,不抓人,不打架,玩点‘细活’?”

    沈昭之的嘴角,罕见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暗夜里乍现的微光:“你负责守住所有出口,以防万一。我进去,找一个……能替死人寄信的人。”

    远处,鬼市的方向阴雾弥漫,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钟声幽幽响起,穿透夜幕,带着几分诡异的召唤,飘向城的每一个角落。

    万籁俱寂的停尸房内,沈昭之送走了林晚照,独自坐在冰冷的验尸台前。

    他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将那枚刻着“驿”字的青铜令牌置于掌心,反复摩挲。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令牌边缘因常年佩戴而磨损得十分圆润,唯独背面的那几个字,刻痕极深。

    他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缓缓划过“癸未年 南岭”那几个字,像是在感受着刻下它们时所用的力道。

    忽然,他的指腹猛地一顿,停在了“南岭”二字的下方。

    那里,似乎还有一道比字迹本身更浅、更细微的划痕。